悦城离蜀山虽有一番路程,可以二人腾云日行万里的速度,午时出发,酉时便能够到达。月老极力推荐悦城闹市的一家酒楼“悦香阁”,说是那儿的菜品堪称人间极品。才方走至悦香阁的门前,就听得店中小二哥的吆喝声。“今日一品悦香阁,神仙吃了也快活。”
月老听着眯起眼睛,道:“你听听,这话可说得实实在理。”
刚一进门,便有顶着个小毡帽的店小二急急迎上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呀?”
“两间上房,铺子都给换成上好的丝绸,把房里的花卉都给撤了,记得点上清逸香。一会儿再来一桌酒菜。”月老熟门熟路地给店小二吩咐上。
“原来是贵客啊。随小的二楼雅座。”一面高声吆喝着,“两间南向上房。”
二楼的座位甚好,窗户洞开着,外头不远处绿树成荫,这时候太阳也差不多要落山,傍晚时分凉风习习,吹得人好生畅快。先上了一盘的花生米,一碟子的凉拌海带丝,再佐上一壶清酒。这时候第一样菜肴被端上来,店小二给二人斟上酒,给二人解释道:“这第一道正菜,叫“龙凤呈祥”,取的凤爪与泥鳅,腌制七日后,再配以本店秘制的爽口酱菜,红烧而成。可是小店的招牌菜。”
月老先夹了一筷子,见顾忘川不动弹,说道:“你尝尝,我拿命担保,神仙吃了也快活。”
店小二附和道:“这位客官一看就知道是常客,这道菜可是小店的金字招牌,凡来本店的客人没有一个对这道菜不满意的。”
顾忘川满脑子不言兽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可月老盛情款待,自己也不好扫了他的兴致,便夹了一筷子软糯的凤爪。果然,悦香阁不是徒有其名。凤爪的骨头已经腌制得松软无比,入口即化,再加上汤汁浓厚,便是满口醇香。
“是不错。”顾忘川道。
月老大笑道:“你听听,我这朋友嘴巴可是挑剔得很,能让他夸上一句,你们这店名声恐是要传遍六界了。”
店小二听得一头雾水,只知是夸赞的话,便回复道:“承客官吉言。”
很快,余下的几道菜也齐了,一张小方桌子上山珍海味,琳琅入目。月老招呼着店小二撤下,余下两人与一桌子菜肴。月老只道两个人这么多菜吃不完,给顾忘川又斟上一杯酒。酒过几旬,二人却都没有半点醉意。桌子上的菜依旧剩下许多。
“这种好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未免太冷清了。”月老说着,从袖中取出白瓷瓶来。“你看我这瓶子,药没装几粒,人倒是装了不少呢。”
一晃眼,瓶外现出的竟是顾悠与阿宇二人。月老若无其事地替他们二人摆上碗筷。顾忘川却停下筷子,道:“岳缪啊岳缪,你这不是胡闹。”
月老报以一笑道:“你凡是气急了的时候,便会直呼我的名字。面上不显露,嘴巴里还是挺诚实的。”
这时候顾悠与阿宇也已清醒。顾悠只怕顾忘川生气,便替月老解围道:“是师尊许了我们出来的,哥哥方成为掌门入室弟子的时候,不也是即刻下山历练去了,师尊说恰好趁这个机会,玉衡师叔不放心,便叫了阿宇随我一起。”
顾忘川听罢却道:“谎话说得这么流畅,想必事先温习过罢。”
阿宇接茬道:“请大哥不要苛责悠悠,她也只是为着大哥担忧啊。”
顾忘川道:“她这番前来,万一被那凶兽所伤,我回去也实在难于掌门师兄交代。这样令我们分神,倒也给接下来的行程,造成了不少麻烦。”
月老浅笑道:“你看这两位,为了护着我,都争着揽责任。说实话,是我与掌门借了他们二位,这一趟收服不言兽实在不容易。不言兽是上古神兽,他们二位跟着,积下功德,也有利于日后的修仙之路。况且,这都还没去,你怎就断言是累赘而没有裨益。”说着,一面招呼着他们,“这一路奔波也辛苦了,一桌子好酒好菜,不吃饱肚子,夜里怎有气力行动。”
顾悠打探着顾忘川的神情,看他的眉目渐渐放松下来,自己也终于是松了口气。四个人解决起桌上的菜来就显得容易许多,一顿风卷残云之后,天终于彻底黑了。店小二来收拾的时候特意叮嘱,天一黑千万别出门,最近外面怪事多,尤其是悦城外三里的那处密林,万万不可去。
凭了观微是难以寻着不言兽的,四个人只能身体力行,夜晚飞行又怕路况不明,便决意步行前往城郊密林。一路上走着果然鲜有人气,距离密林越近,雾气便越是浓密。夜晚花草的潮湿气息里混着一股子烧焦的气味。月老点着一盏火折子在前头带路,发现越是接近密林的地方,植被的烧焦迹象便越是明显。这就对了。不言兽常年身处蜀山地底与岩浆最接近的地方,身子自然带着火,又无力控制,这些烧焦的痕迹便败露了它的行踪。
四人越往林子的深处走,便觉得周遭愈发得炎热,不远处星星点点现出火光。顾忘川和月老一个仙身一个神身,寻常的炎热自然奈何不了他们。只是顾悠与阿宇仙身未成,尽管使着内力去压制周遭的热气,却依旧热不可遏。顾悠急中生智,将清曜拔出剑鞘,清曜的寒气一经散出,四周的火花便悉数熄灭。
“想不到你竟将清曜赠与她,也不怕蜀山上的弟子们见了说你偏私。不过清曜在你的殿中被冷落了这几百年,如今遇上个合适的主人,也算是他们的缘分。我可没见清曜碰上哪个人的时候,能把寒气散出得这般淋漓尽致。”月老说道。
顾忘川说道:“他是我妹妹,品性纯良,我断定她日后能耐不凡,自然有能力掌控清曜。”
月老笑道:“你的眼光从来就不会错。”
蓦地一伤神,顾忘川却道:“我自恃眼光不错,但有时候,却难免会做错些什么。”
月老听罢说道:“可我是姻缘之神,在我的眼中,****从来就算不上是过错。你这话要是被她听见,恐要伤透心了。”
顾忘川不再回答,眼前的火势愈演愈烈,顾悠使力将清曜的寒气凝成一个罩子,护在众人四周,身后的顾忘川看她略有些力不从心的模样,偷偷捏着食指,给她的罩子加上一把火力。这一切阿宇都看在眼里,只恨自己能力不及帮不上什么忙,无奈窝着一肚子气,或者说是,一缸的醋意。
这种感觉就如同观光车一般,四个人看着周围逐渐燃成熊熊火海,罩子里虽然称不上凉快却也几乎感受不到热意。一直在火海中走了许久,终于看见远处火焰丛中一个异样的身影。渐渐近了,便瞧清楚那东西通体的火红几乎与火焰融为一体,一双斗大的绿眼睛造出了火焰中唯一不同的颜色。它的身子大约有数十头水牛那样庞大,巨大的尾巴摇摆着将参天的树木硬生生削去一截又一截。
清曜的寒意难免惊动它,它一双绿惨惨的眸子直勾勾地望向罩子里的四人,不由分说地踏着六只火焰蹄子就朝他们奔来。顾悠为了撑着罩子便站在四人的最前头,一看不言兽气势汹汹地杀来,难免心中一惊,罩子弱了一弱,却感觉到身后一阵力量生生将罩子撑得更为厚实。回头望去,月老手中的红线如同钢丝铁索般将罩子架起,同时又有无数根鲜红的丝线如同万箭齐发一般向不言兽的两只前蹄扎去。
“我这身衣服料子可贵着,怎能叫这家伙给烧坏了。”月老危机关头仍不忘打趣。只可惜不言兽中了他那么多的红线之后只是轻微地哼了哼,依旧不管不顾地向他们冲来,“这该死的东西,皮就这么厚。”
顾忘川已然做好迎战的准备,掌中捏着一枚蓝紫色的能量球,只等不言兽再靠近一些,打它个措手不及。然而不言兽的脚步却忽然缓慢下来,那双绿色的眸子从燃烧着怒气骤然变得温柔下来,它的眼睛眯着,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一会儿又像只小狗似的吐出舌头,一看原来是咧开嘴笑了。
只见它庞大的身体正缓缓变小,周围的火焰蓦地熄灭,只能闻见一股浓郁的焦味,四下里看去,除了不言兽身小小的身子还在发着光,周遭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它现在的模样就如同一只发着火光的小狗,摇着尾巴蹦蹦跳跳地向他们跑来。顾悠撤下罩子,面前的一团小火球忽然飞快地扑向自己,她大惊,一瞬间已经被那小东西抱住了腿,一个劲地在她身上蹭。她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朝它伸出手,由于清曜在身边的缘故,它身上的热度也不至于灼伤人,能感受到它火焰下柔软的毛发,还有它的小舌头在她的掌心****时候酥酥麻麻的感觉。
顾悠回头看着一脸惊愕的三人,嚷道:“小不言多可爱呀。”
“奇了,奇了。”月老惊叫道,“你可只不言兽从来只认得它第一任的主人。当年是你哥哥同雨神仓一并收服了它,但在真正意义上,雨神仓才是不言兽的第一主人。我此番寻你哥哥来,本也是碰着运气,没想到误打误撞,收服它的过程竟然如此顺利。我原先还好奇,那红线怎会……”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再说下去,恐要顷刻遭千道天雷。此本天机,不可说,不可说。
“哥哥,雨神仓是什么人,你和她交情很好吗?”顾悠此话一出,顾忘川面上的表情从乌云乍起瞬儿变得愁云满面。他背过身去不让众人看见自己面上的表情。月老在一旁无奈道:“这些事日后再说吧。如今要紧的,便是将不言兽送回蜀山地底。它或许只是一时将你误认作它的主人,若再发起狂来,还真是件头疼的事。”
天空中一道闪电开出一朵紫色绚烂的花,黑夜蓦地成为白昼,又一眨眼,一道迅疾的闪电当空劈在众人的脚边,随后又是密密麻麻的数道。顾忘川旋即飞止半空,以身子挡去数道闪电。
月老大叫道:“不好,这是魔界的雷火。”话音刚落,除顾悠以外的二人也都腾空而起,阿宇也取出袖中的佩剑,几个招式挡下几道雷火。一开始是时有间隔的数道,再到后来变得如同迎头阵雨一般噼里啪啦毫不留情地砸向他们。三人在顾悠的头顶形成一把坚实的大伞,专门替她挡下从天而降的雷火。却冷不防一道雷火从焦黄的草地上蔓延至顾悠的身侧,不言兽情急之下从她的怀中跳出替她挡下这道雷火,却万万没想到这恰好中了魔君的圈套。
不言兽一声惨叫,额头上开始出现蓝紫色雷电的痕迹,一双绿色的眸子也蓦地变为黑紫。它的体型急剧变大,周身的火焰燃得通红,一时间狂风呼啸,它的牙齿开始肆意生长,如同两根狼牙棒高举在庞大的身子前端。阿宇担心顾悠,连火焰都不顾只随着身子向下坠,不言兽血口一张便将顾悠与阿宇一并吞进肚子。
不言兽肚子里的顾悠试图用内力传音道:“哥哥,不用担心,我们有清曜,不言兽肚子里很宽敞。”这话明摆着是为了让他们二人放心。然而事实却是,不言兽的肚子里充斥着大量酸液,两人只好用着内力悬在半空中,不能落到地面的同时还得防着头顶上忽然落下的酸液,因为阿宇只一个衣角触着那摊酸液,便瞬间粉碎成末。
“这酸液的腐蚀性太强,我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阿宇说道。
顾悠故作淡然道:“没事的,哥哥和月老很快会救我们出去的。”在阿宇不注意的时候,她的身子晃了晃,又重新凝聚精神稳住身体。方才为了那个隔火的罩子,她已经消耗了不少的体力,如今还要勉力悬在不言兽的腹中,若是自己体力不支落下酸液中,结局也是可想而知。
外面,月老一刻不停地用红线企图寻到些不言兽的破绽,然而不言兽的皮毛犹如锻过的铸铁一般坚硬无比,一直到它的身体被红线扎成刺猬的模样,它也丝毫没有倒下的意思。顾忘川灵机一动,一掌向它的眉心打去。果然,不言兽一声惨叫,身子剧烈地晃动起来。这使得它腹中的顾悠和阿宇很不好受,还得随着它身子的剧烈动荡调整姿态以免触及酸液。不可避免的是,它腹中的酸液愈来愈满,两人所能容身的地方也愈发得狭窄。
“大哥,你们若是这般伤它,恐怕先死的是我们两个。”阿宇传音而出,“这家伙肚子里的酸液恐要将我俩腐蚀透了。”
顾忘川与月老蓦然停止攻击的动作。不言兽的挣扎渐缓,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蓦地向二人冲去。顾忘川心中一计,向不言兽腹中二人传音道:“它额头正中那个位置是它的命门,我们内外兼工,定有奇效。”于是便又是一掌向它的眉心打去,阿宇也随之取剑由内而外地朝着不言兽眉心的位置刺去。不言兽吃痛,倒地翻滚几圈,再度爬起的时候,面上露出深褐色的斑点。这便是它气急了的表现。
它身子里的二人可受够了罪。它这么一怒,便一副立马要致二人于死地的姿态,翻滚而起的酸液满溢出来,阿宇受不住,大叫道:“不好,它肚子里的酸液越来越多。”
顾忘川眉头深锁道:“你们撑住,我们再想法子。”可是,哪来的法子,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攻不进去。虽然知道它眉心的那处便是它的命门,可是这最脆弱的地方也实在坚固。焦头烂额时候,不言兽腹中的两人已是淋漓大汗地侧身悬挂在仅剩的那一片没有酸液的地方。再这么下去,迟早是个葬身腹中的下场。
阿宇的语调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他面上挂着微笑,顾悠只觉得许久没见过他这般笑脸。长大后的阿宇笑容越来越少,顾悠每时每刻见到他,只感觉到一阵深不可测。人长大了,总要发生千般变化。可不变的是,无论自己发生什么事情,一直在身边的人,一直不发一言默默保护着自己的,总是阿宇。
“悠悠,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顾悠愣了愣,说道:“不记得了。”
阿宇笑道:“也是啊,那时候你那么小。穿着一件黄色的襦裙,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见你哥哥带了个陌生人回来,还满口的不服气,偏要将我赶出去。我就把手上的那根糖葫芦给了你,你立马开心得不行。而后我总想用零花钱买糖葫芦收买你,给冯管家瞧见总得挨上一顿骂。你从小就爱去湘湖边玩耍,你把那只死掉的小兔子埋在湘湖边上的柳树下,还哭上了好一阵子。到最后还是一根糖葫芦给你哄开心了……”
“阿宇,阿宇你别说了,你怎么了。”顾悠看着阿宇的腹部陡然血流如注。他的声音已经虚弱到不行,却还是继续说道:“悠悠你别怕,很快便能够离开这里。只是以后或许便不能够再陪伴在你的身边。即便你想吃糖葫芦,我也没法偷偷再为你买去。悠悠你别哭,哭鼻子不美了。”
顾悠本不是什么哭哭啼啼的性子,可如今看着阿宇身子渐渐下沉眼看着就要落至酸液之中被腐蚀成沫,她的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阿宇依旧用虚弱的声音叮嘱道:“此事可千万不要告诉你哥哥,千万不可。”
随后,他用尽残余的气力传音给顾忘川道:“大哥,不妨用你的血,点上不言兽的眉心。”
顾忘川听罢一跃而起,食指在掌心一划,掌中紧紧一握,又是一掌直击不言兽的眉心。而在不言兽腹中的阿宇同样以自己腹部出血的那边地方,用尽全身的气力狠狠向不言兽的眉心处撞去。一道血红的光亮闪过,不言兽未来得及发出声响,额头上便被穿出一道透亮的大洞来。顾悠趁机抓起沉沉坠下的阿宇,两人一并逃离。
不言兽终于还是死了。月老拿白瓷瓶将其装在其中。此时天边翻起鱼肚白,原来耗着耗着,这一夜便过去了。阿宇周身的衣裳被血水染得通红,月老庆幸地笑着说道:“这家伙命大,没了身子里大半的血,一身的内力又耗得所剩无几,居然还有一口气。”旋即掏出一颗丹药给他服下,“我这味镇魂丹也只是护着他的心脉助他回到蜀山,到时候还需得在蜀山的天池里泡上个一月,我替他每日准备些药材。他伤得太重,只能这般慢慢调养。”
“悠悠,你没事吧。”顾忘川见顾悠愣着神,拽着阿宇一身血衣不肯撒手。
顾悠不理会,转头问月老:“那阿宇还能活下来吗?”
月老淡然道:“最多三月,包还你一个全新的阿宇。只不过这三月里,还得烦人多加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