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那座砖桥还在。
青砖的拱桥,横跨在一片碧波上,如一弯水印的月,桥砖细细方方,有的地方已经掉砖粉了,凹了一小块——但大家却都知道桥砖是这地方最好的土窑烧制的,只不过时代久远些罢了,原先定是豆绿色的青,现在却是灰青青的颜色,涂上了一层迷离的旧粉一般,又有些湿气,恍若岁月的雾笼着。桥是清朝建的,老辈人说,建这桥,那时镇里老街上家家户户最少的也捐了一担米呐——你说多少担米才建成了这座桥?!
走到桥头看桥下,水常年静静地流,可以说水是清的,浅的,也可以说水是绿的。岸边一排密密的柳丝儿常年与水面亲密着,把个河水变得生生的绿了,偶尔有小舟吱吱呀呀自桥下过时,听得船上人大声唤道:“周老爹,松网噢——”桥南一座小小的鱼簖,黄泥茅棚,水面用一个活动的网子将河拦住,每天都可以从那连着棚子的网里倒出不少鱼来。听得喊声,一个结结实实如榆树般的老人便钻出棚子,搓搓手,然后慢慢地一下一下扳动棚前的辘轳,那原先突起的网便渐渐没入水中,小舟只轻轻一荡便滑过去了。
水流潺潺。
水面上留下一些声音,长长的:“周老爹,有一斤向上的鲫鱼给我留两条,回头叫三丫子来拿。”
这边岸上应着,道:“噢,噢,假若一斤没有,八九两也可以的吧。”
水面的声音远了些,但顺风却仍听得分清:“行——呐——”那小舟在水湾柳荫深处却已移成个黑点。
砖桥总是平静的,偶尔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坐在桥边看水,谈谈闲天,周老爹却总是不出来,他呆在自己的小渔棚里,从来也不见他烦,有人过桥,他就利索地松网,放行,无船过桥,收鱼之外大多总缩在屋里,偶尔搬张小小的凳子,坐在棚前,望着面前的河水,抽旱烟,发呆……周老爹烧的是锅腔子,晚饭花开得缤纷的时候,棚子边的小小烟囱就冒出湿湿的呛人的薄烟,散开来,贴着水面四处飘,周老爹也就在那个时候会咳嗽一两声。
周老爹在这儿守着鱼簖不少时日了,有人说五年,也有人说是七八年以上,反正是个孤单的老人,无儿无女,只是寂寞地守着鱼簖,其实周老爹何时始在这儿看鱼并不重要,老辈人说,重要的是周老爹在这儿守着渔棚后,砖桥夜里莫名的哭声就消失了。
——不知什么时候有的那些哭声,每到月黑风高的夜里,据说就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影子坐在砖桥上哑哑地哭,不知是谁听过了——好像有人因此吓着了,孩子们夜晚都不敢在砖桥边走的,那些日子,桥洞口常可以见到老太太们虔诚敬下去的香,香灰积得很厚。
……
据说周老爹搬来后那些哭声就消失了——这很让人奇怪,我怀疑当时根本没有那些哭声,但不少人相信,说:“有呐,声音哀哀的,有气无力。”但谁也没有说是自己亲眼所见,都说是一个朋友或是家里人发现的,很多的听说——听说也没人问周老爹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周老爹八十一岁了,还是硬朗朗地松网,捉鱼,看水,发呆。有一天大早,一条小船经过桥下时,喊叫了半天,周老爹却只是不理,亦不松网,性急的行船人一怒之下上了岸,却看见小床上周老爹的身体老早硬了。
此后,渐渐地那鱼棚拆了,鱼簖也为镇里收了,砖桥边的那块地便堆上了草,麦草垛是黄的,稻草垛也是黄的,棉花垛却是黑的,初夏时,常常可以看见草垛下斜斜长着些晚饭花,乱乱纷纷地开着,淡红的花,无声无息,却又悠然自在。
砖桥仍在,水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