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泸溪时便想着雇一只小船,乘船而下,到辰州(沅陵),再顺沅江向东,在快若奔马的白浪与豪迈粗犷的船工号子里,重温那些只在文字里见识过的和涨洲(和尚洲)、青浪滩、鸭窠围……然后再到桃源、常德,快如之何!但到泸溪后才知道,这想象也实在过于浪漫,这里的客船早停开了,自己一度以为在沅江之中再也乘不上真正的客船了,然而那天黄昏到沅陵时,居然发现一个并不冷清的轮船码头,真是意外的欢喜。
这里的客轮终点站清一色都是五强溪,这地名我在沈从文文章里从未见过,然而看地图上那个蓝水边的小小圆圈,想象中当然是山清水秀的,心中勾画着那里的河街与集市,以及各样的小吃与清可见人的溪水,莫名就向往得很,可惜当天去五强溪的船已停开了,只得第二天起早。
翌晨天未亮就起床了,买了票,却是快艇,售票员说只要两个小时就可以到五强溪——自己不太喜欢这样的快速行程,然而却无可奈何——人生有时就是想慢而不得的。
天气有些阴,偶尔飘些微雨,汽艇发动时声音极大,开动时如离弦之箭,两面排开巨大的白浪。
出沅陵后,水面渐宽,波浪渐小,开窗遥望,天水茫茫,远山恍惚迷蒙,一如走入立体的米家山水一般——天与山与水只有一种色调,微茫惨淡的水墨,有些愁人,有些怅然,老子所言的“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庄子所谓的“古之人在混茫之中”,庶几近之,似乎非得这样说才能说出那样的境界,语言一落实处,想要描绘那里的烟雨江山,也真是难事。
两千多年前那个“带长铗、冠切云”的三闾大夫经过这片大水时又是怎样的呢?隐约间似乎可以体会得出“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犭爰犭穴之所居。山峻高以避日兮,下幽晦以多雨”的景致。两岸的如黛山势、山间的吊脚楼、坐在檐下的灰衣老者、背着竹篓的小小妇人,很快就过去了,好在风景时时变幻,吊脚楼随处可见,位置也永远那么妥帖,出没于风波之中的一叶扁舟,捕鱼的、撒网的,都是让自己神往的风景。但船太快了,自己根本无从细看他们的一切,于这条沅江,自己本质上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船到一个名为陈家滩的地方,有人下船,小汽艇兜了几个圈才停稳了,却并不靠近码头边的趸船,而在旁边一个乱石的小滩停下,一个背竹篓的老妇人向码头上招手,口中喊着什么名字,下了船,在乱石丛中冒雨歪歪斜斜地走上岸,那边码头上接她的年轻妇人已打着伞向这边跑来……又停了两处不知道地名的地方,不多久,船便到了终点,看看时间,才九点多,雨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这是个不算小的码头,两三条稍大些的趸船紧靠岸边,外面整整齐齐环着十多条汽艇,北面临岸处挤着七八艘长长的普通轮船,船篷都是绿色,船身却涂作白色,船头无一例外都挂着“陈家滩—五强溪”、“青浪—五强溪”、“肖家桥—五强溪”等标志,站在码头上看所来之处,水长山远,依然一片迷蒙,阔大的水面被一座蜿蜒的山头分作两支,稍宽些的那处水面横一小舟,应是通向沅陵的,想象那个以辰州符与赶尸知名的地方,竟感觉一份难言的美丽与神秘,仿佛自己从未去过那地方一样。
原以为这里即是五强溪镇,然而上去才知道五强溪镇离此处尚有一段路程,要去那里,还得坐车才行。到那里后却大失所望,镇区并不临水,颇杂乱,与内地普通乡镇并无多少区别,稍稍停留后,决定重回码头,重回沅陵——坐不了有船工号子的小舟,但我至少得坐坐慢行的普通轮船,溯沅水而上,看看感觉到底又会如何?
(二)
从五强溪到沅陵原本是十一点半开出,结果到点时居然只有三名乘客,一直等到十二点半,也不过七八个人,看看时间不早,女船主叹口气,只得点篙将船撑离岸边,后面的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船终于重新开乡出。愁时值暮秋,午后的阳光很好,水是那种清蓝的颜色,弥很大,然而却并不凶险——经过一处地方时,看岸边一漫排红砖墙上刷有“青浪”几个字,忽然想起这不就是沅水名滩——青浪滩吗?《沅陵的人》中记有从沅陵“顺流而下时,四十里水路不过二十分钟可完事,上行船有时得一整天”。就是因为沅陵河道险滩极多,白衣滩、会石滩、跑马滩、陈家滩、青浪滩、梦公滩……几乎滩滩都是鬼门关,而所有这些滩中,最凶险、最狭长的也正是青浪滩——船行经此处,上行除了有纤夫攀崖拉纤外,水手更得弓身撑篙顶岩,下行时则在巨浪旋涡中飞流而下,船家性命几乎悬在风口浪尖……《边城》中的茶峒距青浪滩有六百多里,然而那里的小小女子翠翠就已知道“凤滩、茨滩不为凶,下面还有绕鸡笼;绕鸡笼也容易下,青浪滩浪如屋大”这样的俗语,沈从文逆水而上回乡时便见到跳下推船、即刻为激流带走的水手“在浪声吼哮里尚听到岸上人沿岸追喊着,水中那一个大约也回答着一些遗嘱之类,过一会儿,人便不见了。这个滩共有九段。这件事从船上人看来,可太平常了。”最后一句话尤其让人心惊——在外人看来惊心动魄的事件在船上人看来却是平常不过的事件。死生有命,对沅江之上的水手来说,不认这句话大概也是不可能的。
青浪滩在水位未涨前,夹岸石壁到处是密密麻麻长篙捅出的窝洞,这其中,有多少让人胆战心惊的故事是可以想象的,《沅陵的人》中还记有“青浪滩滩脚有个大庙,名伏波宫,敬奉的是汉老将马援……庙宇无特点,不出奇。庙中屋角树梢栖息红嘴红脚小小乌鸦”。随着水电站的建设,水位的上升,竹篙捅击的窝洞、伏波宫、古旧的民居……一切都沉于水下——船过青浪乡不久,看到一株巨树只余树干,孤零零地立于临岸水中,它的根一定还是扎在水下的泥土之中,虽然已无生命……流水淹没了一切,但并没有淹没它的姿态,它像在固执地守望着某种东西。
昔日的险滩都已无从寻觅,船继续上行,水流平缓,轮船尾部翻出的波痕不断扩大,青翠的群山连绵不绝,徐徐向身后退去,渐行渐远,终至成为一弯淡淡的轮廓。
两岸凭江临水的吊脚楼渐渐增多——有山处必有竹篁、橘林,有竹篁、橘林处必有人家。绿树翠竹掩映的吊脚楼上多挂晒有各色的衣服,大些的门边还竖有一口银白卫星电视大锅,一户人家门前的小小空地上立着几棵树,青枝绿叶间缀满了红灿灿的花朵。
迎面却又是一个小小山头,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从水边一直延伸到半山腰的吊脚楼边。这小小山头随山势转折,竟高低错落着十多户人家,清一色的吊脚楼,听得到大人孩子隐隐约约的对话声,人家母鸡“咯咯咯”无聊而细碎的自语,还有什么地方砍削木柴的声音,刀子大概有些钝,声音闷闷的。
这些吊脚楼真是奇怪,除了屋顶铺设黑瓦外,别的几乎纯用木料建成,沈从文曾称其从结构上“处处显出对于木材的浪费”,然而细看时其实多用木材也自有道理——除了取材方便,这或许与湘西人多“散处溪谷,居处高峻”也不无关系。高峻之处平地少,用传统的建房方法显然是不现实的,若以吊脚楼形式来建,则只需一个可以撑得下木杆的支撑点,后面略略立得住,便可以拥有这样一座水边吊脚楼了,而这种形式似乎也只能在西南地区才可以实现,山高水深,风到了这里总会柔和许多,吊脚楼自然可以承受多年的风吹雨打,若在江浙地区,这些歪歪扭扭的木结构房屋面对来自海上的强台风时,根本不能承受。
细看下面支撑楼面的所谓“吊脚”,有的几乎是歪斜着的,有的下面还垫有一块块石头,直让人疑心要倒,然而看楼上檐下平和的乡亲,便知道这一切实在过于多虑乡——写意山水中每每点缀有几笔画成的小屋,笔笔歪愁斜,原来以为是写意,现在看来,其实也算是写实的。弥船行依然很慢,近岸水边一字排开十多根竹竿,横漫浮于水面,边上且漂有白色的泡沫浮子,一定是捕鱼人设下的什么机关。一只雀儿振翅贴水而飞,忽然就改变方向,折过来,忽高忽低跳跃着飞翔——也不知道它突然想到了什么快乐的心事!
为什么不能在这处水边选个临水而居的地方呆下来,看看山,看看水,看看这水面跳跃着的快乐雀儿呢,有谁知道那只小小鸟儿的快乐呢?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的这些问题,我所知道的是我依然会回到那个都市,有奔忙有安静地一天天生活下去,然而那个属于本心的我,又是如何神往着这片山水呢?自己真正的家应当是在这里的——或者就是这类地方:想要这样一座简单的房子,面对青山碧水,不必设围墙,唯以木槿与野菊为篱,屋后几丛翠竹,几棵橘树,春天时屋前屋后都是幽幽淡淡的花香,秋天霜后满树结实饱满的红橘;有一块不大的菜园,长些青菜、韭菜、青椒、茄子之类,外面牵扯些扁豆、丝瓜之属,可以的话还要有一叶小舟,闲时放舟水中,兴致来时则撒网捕些小鱼小虾以作下酒小菜;我所爱的人当然也在我身边的,她会为我们生两个孩子,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温柔机灵,男孩勇敢勤劳,两个孩子都在这样的自然里长大,对人永远真诚而无机心,从不知道虚伪为何物;周围有几家乡亲,他们闲时会过来和我拉拉家常,送些自家长的瓜果蔬菜,回头时,自然会歪到园子里看看,我也会割些自己爱吃的韭菜给他“这个临水长的,更鲜嫩,回去什么也别加,就大火单炒,多放些菜油,好吃得很的!”他必高高兴兴地收下,第二天捧着饭碗过来,会和自己谈起韭菜,谈起那些豇豆、扁豆、南瓜——他担心他家的南瓜今年结得是不是太多了点“疯长,疯结,简直有点不像话。”说话时他必带着喜悦,如佯骂自己的孩子一般。
就在那片天地里生活,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山山水水,生生世世,偶尔出游。除了小块的田地,我只需要有一架书、一张书桌也就可以了,书桌是供偶尔临池染墨之用,架上书也不必多,但少不得的是《诗经》、《庄子》、《楚辞》、《陶渊明集》、《大般涅槃经》、《史记》、《水经注》。我不需要了解国内外那么多的新闻,我实在厌倦了那一切——那些人类的争争斗斗,那些在欲海里浮沉的一切,我要的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这样月白风清地生活下去,我需要了解的只是生命——到现在,我其实根本不知道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人生苦短,我得回到自己的本心去,回归人生的简朴真诚,回归一种无翳透明的生活。
一如我极爱的倪瓒在《居竹轩》一诗中所述:
翠竹如云江水春,结茅依竹居江滨。阶前迸笋从侵径,雨后垂荫欲覆邻。映叶黄鹂还自语,傍人白鹤亦能驯。遥知静者忘声色,满屋清风未觉贫。
当生命到头时,可以无牵无挂、安静平和地离开,来自于水边,复归于水边。
——这会不会只是个梦想呢?或者,我现在奔忙的,其实都是为了这样的梦想?
水拐过一个弯,进入一段平静长潭,与郦氏笔下的佷山北溪相比,眼前所见相差并不太大,水清潭寂“水所经皆石山,略无土岸”倒也恰当,一些石头重重叠叠,如砖石砌就的城墙,然而并不高,离水约三四米,再上面,则丛生碧树,藤萝细叶,无不蒙茸可爱,偶见三两白鸥,轻舒双翅,贴水掠过——让人想起“红日晚天三四乡雁,碧波春水一双鸥”这句诗来,为着那几对舒开的白愁翅,一切似乎都正要静止下来,然而船行远后,终于成为弥几个白点,糅入碧水青山之间,一切复归入沉静。漫将近和涨洲时,虽然看不到太阳,天气却很好,江两岸风景各不相同,近处山头作浅绿色,丛树清晰可见,看得到水中心和涨洲中间矗起的塔影,远山与水相接处淡极了,淡得直与水无法分清,只是到近天处才稍稍浓些,晕染出一个或隐或现的柔曼长线。
船再稍稍弯开时,忽然间就是满河的碎银——原先尚有些绿色的河水倏忽间全部换作银白,一抹淡墨拖成的平滩,两笔渔舟,上面各点出三两粒舟子,远山重叠着成为两层,近水处稍稍深些,背景如梦境般的淡墨在宣纸上晕染开去,直至无痕。
也只有用“如画如梦”这样俗套的比喻才算贴切,倪瓒笔下的清寒虚旷不属于这里,然而境界却是相通的,这里所有的,只是满目的烟波迷离,满目的温润空灵,隐约间似乎闻得见烟波中的渔歌互答,带着秋凉的鹧鸪声、耕于田间的吆喝声以及橘林中的少女笑声。
——似乎是满河的声音,然而其实什么声音都不存在,有的只是满河的寂寞,满河的温情,满河的乡愁。在船拐过一个弯后,水换作以前的清绿,和涨洲的白塔也终于朗然入目。
水涨了许多,和涨洲果如其名,随水起落,《沅陵的人》中记有:“沅陵县沿河下游四里路远近,河中心有个洲岛,周围高山四合,名‘合掌洲’,名目与情景相称。洲上有座庙宇,名‘和尚洲’,也还说得去。但本地的传说却以为是‘和涨洲’,因为水涨河面宽,淹不着,为的是洲随河水起落!合掌洲有个白塔,由顶到根雷劈了一小片,本地人以为奇。并不足奇,河南岸村名黄草尾,人家多在橘柚林里,橘子树白华朱实,宜有小腰白齿于其间。”
——边城的白塔早没有了,沅水中曾被雷劈过的白塔原来还好好地保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