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夜来一梦,醒来时看看时间,才五点多——从来没这么早醒过,窗外沉沉的黑,对岸咖啡馆也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然而隐隐约约听得几声雄鸡的啼鸣,末一声极清远,迢迢隔水传来,撩人乡思。
不过十多分钟,到外面露台时,黑幕已然淡去,天开了,四周一片淡青色,空气清凉凉的。
吊脚楼下什么地方一定有鸟窝,看不到鸟儿在飞,然而却听得三两只鸟儿在啭着清亮的喉咙“啾——啾——”“咕——咕——”,一只叫声尤清冽,如在沱江水中浸过一般;吊脚楼下的河边,跳岩码头上,又有“嗵嗵”的捶衣声传出,这里的女人似乎是以一根圆润润的木棒槌结束和迎来每一个日子。
对河一个盘着头帕的苗家女人背篓孤独地走在小巷深处,没一会儿,那女人便不见了。
巷子深处似乎有老人咳嗽,有一下没一下的,突然一声拉长了,几乎让人触着这个小城晚秋的苍远与悲凉。
想想还是下楼,吊脚楼主人尚在梦中,悄悄带了门便出去了。
沿北边街走向跳岩方向,不时看到有猫懒懒独自行着,一户人家门掩着,一只猫却与一只老鼠共眠于门槛边,皆极安详。北门河边洗衣洗菜的极多,水流得平静静的,一些女人索性卷起裤腿赤脚站在水中。水中跳岩上,不时有身着校服的小学生背着书包跳跳蹦蹦地走过。
走进街头一家早餐店,要了一碗稀而稠的白米粥——是大锅粥,吸溜一口,香而绵长,不吃大锅粥很多年了,求学时曾有“大锅粥、小锅菜”之说,指大锅粥因米多熬在一起,别有一种香味,是家庭小锅怎么也熬不出的——想不到竟在凤凰圆了此梦,还有油条,刚出哧啦作响的油锅,用筷子夹一个,触齿即碎,声极清脆,就着随身携带的清劲爽口的萧山甜萝卜条,食毕周身都透着简淡与熨帖。
去沈从文墓地。
车往沱江北岸开去,出城不多久,在一处桥边停下,开车的土家族女孩告诉我,下桥走不多远便是墓地的。
的,何以早上也这样鲜艳?随手便摘了一枝,上面三朵喇叭状紫红小花,长长的,柔嫩中有凌云之姿,一两朵蓓蕾,衬着青枝绿叶——这样取自人家屋边的家常小花,先生应当会欢喜的吧?
转过沱江边一处房屋,果然看到一处岩石上有“沈从文墓地”的标志,中间一个小小空地,边上有屋,门关着,折过去,上面一个山坡,沿着石径上山,不多远便岔出两条道路,右边那条道路边上有一石碑——“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黄永玉所书。就碑文而言,沈从文当然是要“回到故乡”的,说他是士兵也可以,然而这毕竟是他二十岁以前的经历(其军中职务多是文书),以这样一句话来概括沈从文,自己感觉多少还是有些不确切——当然这说的便是二十岁前的沈从文也未可知,或者每个人心中的沈从文并不相同,我心中的沈从文却是一位水边的爱智者,平常而朴素,内心深处则满是悲悯、有情与侠义。
再往上,一位矮瘦老人正在山径间清扫落叶,他主动指给我,右转上去便是沈从文墓地,然而自己右转上去,正往前走时,却见那老人在下面急着摇手做手势,且往我身后一指,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自己走过了——原来墓地就在我身后,没有隆起的坟茔,只有一块自然的不规则的五彩石,细看时,果然上书绿色的四行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虽然多次自己想象过墓地的朴素,然而及至真见了这样的简朴无华,依然有些意外与感动。
墓碑与山间的湿翠灌木、野菊芷兰几乎融为一体,背面是张充和嵌以“从文让人”的四字诔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字其人。”下署“充和敬诔”。
——一切都是熟悉的。远山的青翠,树杪间一弯清流,二三人家,以及或远或近乡亲的说话声、犬吠声……这个故乡小城他熟悉的一切,都在与他相伴,还有他多次充满感情描述过的“草丛中繁密细碎的虫声”、“啭着喉咙”的草莺声音……将晚饭花放在石碑之上,鞠了三个躬,坐下来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些什么东西仿佛被轻轻放下了。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我”是谁呢?多少人纠缠于物,而忘了“人”,忘了“我”,忘了自己的内心,这句话就我个人而言其实不想理解得那么复杂“我”也就是原初的那个自己,自己的本心,沈从文是个一辈子遵从自己内心的人,若不遵从自己的内心,则宁愿沉默,是以能在中国现当代文化史上卓然独立。
遵从自己的内心,也即一“真”字,一切真诚,不违背自己的认识,不为本心之外的名利等虚无之物而作虚伪之言,十六个字,看似简单,然而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理解一个简单的“我”字,他们理解的“我”是“小我”,一个外在的“我”,陷入自私与自恋之中而难以自拔,多少人终其一生不会想到一个简单的“真”字。
沈从文所说的“时间会证明一切的”、“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有多少人敢说呢?
老人走了,忽然想起张兆和一九九五年为《从文家书》所写的《后记》,以前看什么文章似乎说黄永玉曾将全文立碑于附近,前后寻找一番,未果,想起与沈从文相濡以沫的那位恬静老人,忽然起一种悲喜交集的感情——以前看到过曾有同样爱沈的朋友对张兆和的指责,一直不能理解,也因此讨论过——在我看来,如果没有张兆和,是不会有《边城》、《湘行散记》、《三三》这类直入人心的文字的,当然,更不会有那些感人的两地家书。
读两人书信选,每次都是感动,我喜欢那张沈从文与张兆和新婚不久时在苏州老宅的黑白合影,两人似乎都有些害羞,身后有树影屋檐,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沈有一种淡淡的放松感,张眉目之间尤显恬静,那恬静里有一种全身心的包容与淡淡的幸福,仿佛让人闻得着请那乡下人所喝“甜酒”的味道,听得到树荫里的蝉鸣,甘美中因此又融入一些薄薄的凄美,一切氛围与《边城》极其相适,然而又比《边城》更贴近现实——这张照片名之为“愁人的美丽”不知是否可以?
张兆和是大家闺秀,对这个乡下人追求的一切确实是不能完全理解的,然而在发给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的电报后,她一直包容他,辅助着他适应这个社会。沈与张,有甘美,也有波折——再甜美的夫妻,如果没有一丝一毫的磕磕碰碰,那是不真实的,有磕碰,也正是这一对真实人间夫妻的写照。
没有张,伴随巨大的历史事变,对人生看得太远的沈从文真的会疯掉或自杀也未可知,张既是导致沈向人生远景凝眸的人,也是将沈拉向人间的人——这个三三对沈就有这样大的魔力。所以,自己虽然喜欢那张新婚后的照片,却更为两位老人在白头时的合影而感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丹江拍的照片上,张兆和头包围巾,嘴角依然是淡淡的不易觉察的笑意,沈戴着帽子,脸圆圆的,全身心地笑着——眼睛都笑细了,他们的儿子虎雏站在身后。
在两人书信集的后记中,张兆和这样写道:“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校阅后,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一个完人,却是一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这些话平实而感人,也只有张兆和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对沈从文“幸福还是不幸”的疑问我以为其实是不存在的,沈从文的那些文字与书信早就回答了这些问题,自责过去的不理解未必不是实情,然而这也许要加上“不完全”三字,谁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呢?能理解一部分,尚不理解的则给予宽容,其实就是真正的理解,而在沈从文去世近十年后,依然写下这段话来,我以为真正理解沈从文的,正是他只爱过的那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三三。
张允和在张家姐妹内部刊物《水》上发有一篇文章《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写于沈从文去世前二十四小时,以见证人身份记述了沈从文与张兆和相恋的不少细节,尤其是最后一段描写一九六九年在沈从文下放前夕看望他的那个镜头,十分喜欢,甚至再读时眼睛会有些湿的感觉,我觉得对沈张两人的感情来说,这一细节胜过一切辩解,无论是对沈从文,还是对张兆和,或是对关注他们感情的读者:
“一九六九年初冬,他一个人生活,怪可怜的。屋里乱得吓人,简直无处下脚。书和衣服杂物堆在桌子上、椅子上、床上……到处灰蒙蒙的。我问他:‘沈二哥,为什么这样乱?’他说‘:我就要下放啦!我在理东西。’可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并没有动手理东西,他站在床边……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他也尊称我三妹为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他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又把信塞在口袋里,并没有给我。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我站在那儿倒有点手足无措了。”
——彼时张兆和正下放咸宁种地。
从那个顽皮活跃的“小黑凤”,到温柔恬静的新妇,再到沉静寡言的晚年张兆和,时光的变化每每让人感慨,以至于张家二姐张允和都叹道:“她与沈从文几十年同甘共苦,经历了重压与磨难,她的性格为此有了许多变化,很少有人会相信她原来是那样的顽皮活跃。”
——那个少时“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最美时温柔恬静如水,白头时包容理解一切的张兆和终于还是走了,二○○三年二月十六日,在沈从文百年诞辰后不久,这位沈从文心中永远的三三或翠翠走了。
二老走了,翠翠也走了。然而他们并没有走远,人心净,二老与翠翠便在。翠翠是三三,也是沈从文,他们在每一个拥有柔软与纯净的阅读者心中长存。
沈二哥与他的三三——那个他的“人性小庙”里供奉的神,三三与她的沈二哥——那个称她“三姐”也称她“小妈妈”的人,当然会走到一起,虽然凤凰听涛山间眼下只有沈从文一个人的墓碑。
在沱江之畔的这小小山头徘徊久之,回程时露水尚未散尽,看山岩间顶着露珠的蓝白小花,心极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