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快……”
——他们根本就没有觉察到整个过程,甚至不确定这“过程”是不是当真有发生。显然,这绝对不是在军事训练中能够掌握到的技巧,它更像是魔术,或者说,简直就是特异功能,是在数不清的实战中历练出来的神技。
“啪”的一声,林飞羽把炸弹的遥控器拍在桌上,一脚踏着地面,一脚踩住桌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用手枪顶住纳达的天灵盖:
“现在看看,拿着枪的人是谁?嗯?”
八月四日,下午一点十分,“林间仙居”。
在纳达少校下令“作战开始”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现在自己会陷入如此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松了松领口。
诚然,这湿热的南洋气候让他很不自在,但现在还有更让人心烦意乱的问题:E小队的两个巡逻兵生命信号突然消失,而派出去搜索——应该说是“收尸”的E小队其他成员至今也没有向临时指挥部回报。
少校看了看腕表——下午一点十三分,距离巡逻队“出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
会是中国人的残兵吗?
纳达兀自地摇摇头——昨天晚上对港口的进攻是一个伟大的杰作,类似的夜袭,在刚果,在索马里,在阿富汗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他和他的雇佣兵对此早已是轻车熟路,少校确信自己手下的勇士们已经歼灭了那支海军陆战队——干净利落,基本上剩不下什么活口。
会是游走在丛林的“怪物”吗?
这似乎是唯一可信的答案。从他们来到裴吉特岛开始,就不停有落单的士兵在丛林里神秘失踪,就连刚刚出事的E小队,至今人数也已经达到7名,其中5个找到了尸体,还有两个完全不知下落,生死未卜——当然,他们的生命指示器早就没了回音,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人已经可以与尸体画等号了。
在哥伦比亚的时候,纳达的人马也曾经遭遇过野兽袭击——那是个盛产奇谈传说和妖魔鬼怪的国家,直到完成任务,他们也没能找出究竟是什么东西发起了攻击。纳达记得很清楚,那次损失了两个兄弟,他们死状极惨,形同干尸,所有看过的人都目瞪口呆,有个女兵还差点把前一天吃的晚饭给吐了出来。
但相比之下,如果单论恐惧感,这一次明显要来得更强烈些——裴吉特只是一个弹丸之岛,是一个对全世界开放的旅游景点,如果说在这里还会出现吃人的野兽,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说实话,这次的袭击强度未免也过头了一点,7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竟然连回报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消灭了。
当然,也并不能算是完全没有过“回报”——
“红色……”纳达默默地念着这个单词,这个被袭击的士兵发回的仅有的单词:“红色……”
什么是红色?为什么是红色?是什么样的红色?这些问题的答案可能永远也无法破解——纳达也不希望去破解,他现在只想着赶快完成任务,带着兄弟们离开裴吉特,并且永远不再与那个疯狂的“骑士”扯上半点关系。
对,那个“骑士”,纳达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扭头面向身后的副官:
“阿里!传我的命令,”他顿了顿:“叫矿区的守备队进入一级警戒,保护好‘老板’和‘索菲亚’,我们暂时不回去了。”
“是!少校!”副官刚准备拿起桌前的报话机,突然间就犹豫了:“……少校,你说暂时不回去?”
“是的,我们就在这里……”纳达跺了跺右脚:“在临时指挥部。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在今天解决士兵失踪的问题,我有预感,如果我们放任这件事不管,就会有更多兄弟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他沉默了几秒,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回看着副官:“也许会是我们全部。”
纳达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一两头野兽当然构不成太大威胁,但如果真又是哪个国家的特种部队,那可就是不小的麻烦了。
“少校!”
一个挎着步枪的雇佣兵突然闯进房间:“E队的卢克回来了!”
纳达皱起了眉头:“就他一个人?整个E队就他一个人回来?”
“也不算是吧……”对方吞吞吐吐地道:“他好像还带着一个……俘虏。”
“好样的!”少校用力拍了下桌子,仿佛打了针兴奋剂似地激动了起来:“我就觉得卢克这小子靠得住……上尉,这边交给你了,我出去看看情况。”
如果单看外表,没有人会相信这里是纳达的“临时营部”。
被茂密丛林包围的这几间别墅,有一个极动听的美丽名字——“林间仙居”。虽说采用了海岛风格的草屋式建筑,但每间别墅中的设施都相当完备,尤其是被当做指挥室的大宅里,从空调到卫星电视,从微波炉到电冰箱,可谓是应有尽有,现在更是多了一套雇佣兵带来的数字化陆战指挥系统,一下就与整个裴吉特岛的“平均技术含量”拉开了差距。
纳达带着一脸期待的表情,站在大宅的正门前,四五个士兵簇拥在他周围,荷枪实弹,好不威风。
不多时,一个穿着花衬衫和大裤衩的亚裔男子出现在众人视野里,他个头不高,留着长发,双手抱着后脑勺,正缓缓朝这边走来。而在他身后,黑衣的雇佣兵端着把G36,一步不离地紧紧跟随。
少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还夸赞过、跟随自己南征北战好几年的卢克,竟然会抓着这么一个怎么看都像是“游客”的蠢家伙当“俘虏”。但是再仔细一看,最初的判断又有些问题。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中国人面色镇定,步履轻盈,完全没有一般平民在遭遇武装绑架时的惶恐与无措。
没错,他有备而来。
“你是……”
“我叫林飞羽,”神秘的亚裔男子嘴角轻扬:“嫌麻烦的话,你可以叫我‘林’,长官。”
“好吧,林先生,”纳达昂起额头:“给我一个不立即射杀你的理由。”
林飞羽完全没有为对方的恐吓所吓倒,反倒是泰然自若地笑了起来: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手下的下落吗?他们叫什么来着?是叫‘E队’吧?”
“……够胆。”纳达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沉闷的“呵”:“我欣赏你的风格……能告诉我你是在为谁工作吗?”
“我相信你绝不会透露自己主子的身份,”林飞羽不卑不亢地道:“所以我也不会说出我的。”
“你恐怕搞错了一件事……孩子——”
纳达脸色大变,突然从腰间拔出银灰色的左轮手枪,对着林飞羽两腿中间的地面打出一发子弹,溅起一串尘土:
“我并不在乎那什么E队的死活,与我在整个岛上的行动比起来,他们根本不值一提。”
林飞羽皱起眉,像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不得不提醒您,长官,您有两个最大的失误……”
纳达的左眼微微抽了一下。
“第一个失误——纳达少校,我知道你的来头和底细,”林飞羽故意顿了顿:“我还知道你手下的这群人渣都是雇佣兵,也就是说,请不要讲什么‘你在整个岛上的行动’,你只不过是棋子,而不是下棋的人。”
纳达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内心多少有些震动,但这位戎马半生的少校还是强迫自己保持住了镇定:
“有意思……那么第二个失误呢?”
林飞羽微微一笑,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用自己仅有的些许情报,成功地将对方给唬住了:
“第二个失误,您不应该出来见我。如果我是诱饵的话,身后很可能就跟着一个百步穿杨的狙击手,而他也许正瞄着您的亮脑门,随时准备扣动扳机。”
“哦?你在威胁我?”
“哦不,当然不,长官,”林飞羽摇摇头,“我只是在建议你,我们进屋谈可能会更安全一些,您觉得呢?”
显然,这个中国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俘虏”,纳达觉得是应该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了。
“很好,我采纳你的建议……卢克,”他朝林飞羽身后的雇佣兵打了响指,“把他带进屋来。”
“啊对了,忘了提醒你,长官,”林飞羽依然在调侃:“你最好叫你的人加强戒备,现在野外……非常的不安全。”
纳达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在半空中挥了挥手,“你们都听到了!加强戒备!T队和M队去外围拉警戒线,不要放过任何——我是说任何活的东西——人、野猪、林猫……随便是什么,统统杀掉。”
“相当专业,长官,”林飞羽点点头:“你虽然头秃了点,但气势还蛮不错的。”
一个卫兵横起枪托,朝林飞羽的脑门砸去,却被纳达伸手拦住——他有的是办法修理这个桀骜不驯的中国人,没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动粗。
别墅的地下室原本只是作为储藏间来使用,狭小阴冷,而且仅有一盏不足五瓦的小吊灯照明,对于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来说,单是坐进这里就已经是不小的折磨了。纳达很有礼貌地伸手示意林飞羽在方桌对面坐下,然后赶走另外两名雇佣兵,只留卢克一人在房间中,令他用突击步枪顶住“客人”的后脑勺。
对身经百战的纳达来说,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一个手无寸铁的毛头小子,怎么也不至于在一瞬间打到屋内的两个老兵吧?即使他做到了,屋外还有二十名全副武装的雇佣兵,怎么反抗也不过是徒劳,因此根本不需要在屋内安排其他侍卫。
“你说你叫林飞羽?是真名吗?”
“是的,纳达少校。”
“少校免了,我很喜欢你叫我‘长官’……”纳达跷起了二郎腿:“从名字上看,你是个中国人?”
林飞羽也学着他的样子,两手交叠,扣住膝盖:
“严格地说,我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至于您,长官,从口音上判断,应该是位法国人?”
再一次的,纳达拔出了手枪,但他并没有射击——或者做出要射击的架势,而仅仅是把左轮抬到胸前,枪口朝上:
“林先生,本着法国人应有的礼仪,在审讯开始前,我想先跟你约法三章。”
林飞羽微笑着点点头。
“首先,我不想使用暴力,任何暴力我都不喜欢。”
“哦,当然,你们这些雇佣兵谁不希望世界和平?”
“其次,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你目前的处境十分不妙……”纳达顿了顿,“你也许有那么点本事,但现在处于上风的是我,”他晃了晃手里的左轮,“你瞧,现在是我握着话语权,理应由我来提问。”
林飞羽眯了眯眼睛:
“……柯尔特357?你的‘话语权’挺不错啊。”
“哦?”少校微微一笑:“你对枪也有研究?”
“略懂,”林飞羽点点头:“这把左轮保养得很仔细,是什么人送给你的定情信物吗?”
“差不多,它确实意义非凡。”纳达撇了撇嘴:“嗯……那大概是1994年的事了吧?大屠杀发生的时候,我刚好随队驻扎在基加利城郊区,那可真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你应该听说过的吧?卢旺达大屠杀?”
“嗯,据说死了100万人。”
“那本可以避免,但西方列强的不干预导致了屠杀得以顺利进行,”纳达叹了口气:“比利时人,英国人,还有法国人……他们只是旁观着,欷歔着,然后像胆小鬼一样灰溜溜地携家带口,逃离那个人间地狱。”
“你当时在场?”
“是啊……很不幸,我也是旁观者中的一员,”纳达把身子向后靠,倚在椅子背上,“我们当时驻扎在一个学校旁边,那里聚集了很多难民。当地的图西族传言说躲在机关大楼之类的地方会更加安全——那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胡图族民兵通过这个谣言把要杀的人集中起来,然后像围猎兔子一样,把他们从‘洞里’拉出来逐个杀害……有的是用枪,但大部分则是用刀剑棍棒之类的野蛮兵器。”
林飞羽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这和你的柯尔特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驻地旁边的那所教会学校里大约躲了200个难民,大部分是当地的女学生,有反抗能力的恐怕还凑不出一打儿。但只是依靠几个英勇青年的努力,他们把胡图族暴民堵在了门外——整整24个小时,那些赤手空拳的疯子都在一边高声叫骂一边寻找进入学校的机会,他们喊着‘我们会杀掉你们这群猪猡!’‘我们要活剥你们的皮!’‘我们要轮奸你们直到死!’……诸如此类,一点也不嫌累。”
“他们还懂点心理战。”
“不,其实害怕的恰恰是这些暴民自己。想猜猜看为什么吗?”
“因为你的柯尔特357?”
“一把崭新的柯尔特357!”少校突然提高了嗓门:“做工精良,保养细腻,被一个男孩握在手里,我猜一定是从哪个有钱人家那里偷来的,或者抢来的,无所谓了。胡图族暴民看到有一个人被枪击中,就吓得四散而逃,过了好半天才重新聚拢起来……哼,一群乌合之众,”纳达不屑地道:“在缺乏誓死抵抗的勇气面前,他们畏缩了,甚至不会去思考‘对方有几颗子弹’这种问题。”
“那枪又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一个小小的意外——那天午夜,几个难民抛弃了其他人,翻墙突围,结果被数百名暴徒堵截追杀。不到20分钟后,这把柯尔特357出现在了一个肥佬的手里,他带人推开了学校的大门,一个牧师出来劝阻,还没开口就被射杀了。”
“你看得还挺仔细啊。”
“我当时是那里的最高指挥官,没有人比我更担心局面的恶化。无论国家的态度如何,战士们都不愿意在自己面前看到一场屠杀。于是我违抗了不干涉的命令,带着一个班占领了学校,并赶走了胡图族。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死了15人,还有近百位少女遭人强暴……那真是触目惊心的场面,如果你没有亲眼所见,绝对无法想象。”
林飞羽默不作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作为战利品,我得到了这把左轮,我并没有将它上缴,而是偷偷地藏了起来。”纳达顿了顿:“它象征了尊严与勇气,以及我对‘什么是正义’的一点……小小思索。”
“最后那些难民怎么样了?被你们救下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