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后,野码头已被淹了,半边街也被淹了。港口水位,由原来的吴淞口100米高程,上涨到175米高程。万州,从此变成了一座美丽的湖城。我徜徉在宽阔的滨江大道上,发觉世界变化得太快,我所熟悉的城市一时对我非常陌生了。看到新修的桥梁、殿堂、豪厦以及民宅小区,如同看到拔地而起的海市蜃楼,不断给我魔幻的感觉。那被淹掉的老城,在我记忆中反而格外清晰起来……
韶华流韵,岁月熔金,往事像宝贝和金子一样在记忆长河里沉淀。那时候,人们像饮母乳一样直接饮用江里的水。即便是夏天的浑水,用明矾搅两下,也是直接可以喝的。如今,在阳光明媚的时候,也能看到一江(湖)澄碧,水,绿得可爱,也绿得可疑,却再没有人直接从江(湖)里捧起水来喝了。或许会说,这是生活质量提高的佐证,但城里下水道和窨井的爆炸,不时在向我们揭示着化粪池的秘密……过去向往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如今早已算不上档次了。但同一个楼道进出的邻居,却鸡犬相闻,多不相往来。大概是有了一些财富的缘故吧,人们都用防盗门防盗网把自己密闭起来,绝不是当初物资匮乏,张家有了好吃的,要端一碗给李家,李家有了好吃的,要端一碗给王家,弄得后来的碗,都不知姓张姓李姓王了。在作家眼里,其实有些东西真不好说,有如谷子稗子彼此混杂,往往很难剔除和扬弃。那么最值得赞赏、最值得留恋的东西是什么呢?这是我创作这部小说最初一再审视的难题。我犹豫再三,好久没有拿定主意。
直到第二稿,我以小说中主要人物山二哥、明生、水月、秀秀的名字为本书命名,叫《山明水秀》(载《红岩》2009年第1期)。我有意淡化时代背景,努力把握着峡江人的团结、淳朴以及义勇,是想完成一幅峡江地区的民俗风情画,或者是还原一段野码头田园牧歌式的日子。但《红岩》杂志的主编刘阳,还有责编欧阳斌告诫我,长篇小说的历史背景是不容模糊的,这无疑为我重新结构小说帮了大忙。
其实最初我也想过,万县是1949年年底和平解放的,野码头和半边街虽然被那场战争边缘化了,但它们一样有对新中国的渴望和憧憬。六十年前,绝大多数的万县人,跟小说里的山二哥们差不多,尚来不及接受进步思想的系统教育,他们仅凭着对旧社会的厌恶、凭着对共产党的信任和期待,是自觉自愿、万人空巷、涌到杨家街口码头,迎接解放军入城的。最后我把小说定位在万县临近解放的一段日子里。这不仅向纵深拓展了《万县野码头》的主题,给小说增添了一条主线,还为人物心灵的美好,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填充了全新的内容。
野码头和半边街的乡亲们,离我本来有一段距离,但我熟悉他们,理解他们,知道他们是在按怎样的法则生活。儿时,我听船民讲过化九龙水的故事,但我至今不解,那盆里的三根筷子,怎么会把卡在喉管里的鱼刺“化”下去?不过,那时候川江的鱼很多,什么鱼都有,但我从没见他们吃鱼遭刺卡过。小时候,我听外婆讲过许多有关小神子的故事,那些“小神子”无不自尊、多疑,而神通广大。但我偏爱水月,不想把水月写得神神道道的。我想,她只是会一点小技法或者魔术。当她对自己的作为有过反省以后,我相信她会有一种新的人生追求。在小说里最难的应该是山二哥了。就像别人不好叫他“艾二哥”,也不好喊他“青二哥”一样。艾青山为人义气,有头脑,有肝胆,但在两个女人之间却犯了难。一位欲爱不能,一位欲罢不忍,最后只有一走了之。其实是他承载了太多的道义,在那个特定的时代,山二哥似乎别无选择。就像禅语里说的,水牯牛过窗棂,头过去了,角过去了,蹄也过去了,为什么尾巴还过不去?山二哥的尾巴就是他的“面子”。在码头上混的人,必须有这个“面子”,因此他不能像现在有些人那样,随心所欲地处理自己的感情。不过,我为他的爱恋留了一条“光明的尾巴”——万县解放了,他们之间的事也亮开了,无论是秀秀、水月或者山二哥,都有更多的事要做,他们能不尽快摆脱感情纠葛,找到自己满意的归宿吗?
书里所有的地名儿,都是万州(万县)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有些地方已挪位了。譬如半边街,北岸顺着岔街子过去(西山钟楼下面)有一条半边街,南岸陈家坝去桥沟方向(靠近翠屏中学)也有一条半边街,并且峡江其他县城差不多都有这种半边街。所谓“野码头”,原是峡江对非客货主流码头的统称,至于有些野码头叫得响亮一些,无非临时靠泊粪船、打渔船之类多些罢了。万州有名的峨眉碛、岑公洞、安家溪都在长江右岸(南岸)。而虎臂滩则在长江左岸(北岸),我们习惯叫它桥马滩(桥马滩下面是钟滩子,再下面是聚鱼沱、红砂碛),一坡斜梯上去是一马路、柑子园。其实,观音庙(慈云寺)离观音岩也还有一段距离。这些地方我都熟悉,或许是魂牵梦绕,受了梦的提示,我把它们进行了颠覆和重组。这样设置的好处是,叙述起来更集中,更简洁,让我讲的野码头似曾相识,更具有代表性。
为了有个参照,我很想找几张老照片出来做小说的插图,竟在凤凰网上找到几张1946年的“老万县”,标题是《外国人拍摄的四川万县老照片》,拍这些老照片的摄影师不知是否健在,可惜我没有办法跟这“老外”取得联系。而法国摄影师Jacques Bacot摄于1880年的古万州桥,则是古万州存世最早的一张照片。能发现这张照片本人功不可没。摄影师Jacques Bacot大约于1880年,来中国大西南转了一圈儿,把路过万县拍到的万州桥与后来拍的云南的照片搞混了,于是把万州桥误称为“云南的大桥”,我于1968年几乎是在同一角度拍过万州桥,因此一眼认出了这“伟大的经典之作”是古万州桥。除杨家街口万人喜迎解放军那张照片外,以上几张老照片都不是1949年拍摄的,但是通过它们,至少可以还原,或者部分还原六十年前万州临近解放时的某些情景。
我还想说的是,我原是学生物的(1969年毕业于四川大学生物系,后来却搞了港口工作),知道白鳍豚是生活在中国长江里的一种非常可爱、非常聪明的哺乳动物。白鳍豚有它们自己的社会,有它们自己的语言,还有它们自己的感情和思维。我曾收集到不少有关白鳍豚的资料,是准备以白鳍豚为主角写一部科幻小说的。但近年传来非常不幸的消息,整个长江,已再也找不到一头白鳍豚了!白鳍豚已经在我们的地球上灭绝了!我无话可说……只想提醒同胞们,在我们全力以赴追求自身幸福生活的同时,我们还要不要有所怜悯、有所顾忌、有所敬畏呢?
我家对面就是慈云寺,佛学博大精深,近年兴许对我有一定影响。可我并不是皈依释祖的佛教徒。但我以为,人有信仰是值得庆幸,值得尊重的事情。
我从小生活在奉节、云阳、万县,后来又长期工作在万州港(辖巫山、奉节、云阳、西沱、忠县五港),感谢峡江港口,赋予了我反映峡江的得天独厚的创作优势!感谢父老乡亲,乳汁般供给了我认识和发掘巴渝文化的丰厚底蕴!
2009年12月9日于万州沙龙路得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