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王伯伯把黑妹儿带到一家小酒店,慢条斯理地说:“黑妹儿,我有件小事想问问你,也不知道该不该问。”黑妹儿说:“王伯伯经常照顾我们,只恨无以回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王伯伯说:“刘使君丢了一串碧玉念珠,说是老佛爷送给他的,你知不知道内情?”黑妹儿微微一笑,说:“你怎么猜到我会知道内情?”王伯伯估计她不会对自己保密,就说:“如果你能偶然找到,人家是会有重礼酬谢的。”黑妹儿想了想,说:“王伯伯,你可别对外人讲,这是我偶尔闹着玩的,本来想过还回去,却拿到弥陀禅院送给佛祖了。这样吧,明天一早,你叫人到钟鼓楼弥陀禅院大雄宝殿的梁上去取。”
第二天,王伯伯和知事大人一道,果然在弥陀禅院大雄宝殿的正梁上找到了那串碧玉念珠。王伯伯私下对知事大人说:“这是一位高人,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士,就像虬须客、红线女一样的人物。这次她只是想敬告刘使君,做官一定要为民作主,切不可贪赃枉法。其实,并没有为难刘使君的意思……”
王伯伯这件事做得相当漂亮,各方面的人居然都很感激他,他也因此为自己赢得了口碑……
王伯伯数十年后说起这事,还对黑妹儿两娘母赞不绝口。说她们穿着俭朴,却很干净;一身功夫,却与世无争,在如今这世道上,也算是真正难得了。
山二哥陪王伯伯摆闲白,说了王伯伯早年得意的事,也扯到本城最近的好些新闻。一会儿说沙嘴儿河坝的马戏团,一会儿说较场坝的川戏;一会儿说弥陀院的和尚,一会儿说“又一村”的厨师。扯南山,填北海;布春风,摘秋实,他说一半天,只字不提找王伯伯有何“公干”。而王伯伯最喜欢年轻人陪他喝酒聊天,也不问前生后世,且乐得逍遥快活。
野码头这边,明生先叫上秀秀,然后去找毛铁匠。去铁匠铺见毛铁匠正在煅铁,也不知他锤的是件什么东西。三个人走到一边,明生说,对山二哥跟何保长这事儿,我们其实都急。但山二哥却容不得别人插手,我们却不能不从长计议。毛铁匠还想发点儿牢骚,明生则阻止了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且听听我的安排。于是如此这般一说,即对明天的行动作了周密部署。明生是个心细的人,临到分手还叮嘱毛铁匠和秀秀,说山二哥正好是住在你们两家中间的,你们得留心他的动静,明天凌晨,再不能由他一个人走了。
毛铁匠真有点儿气山二哥不过,他觉得山二哥根本没有拿他当一回事,眼看着一场明火持杖的决斗,竟让山二哥以及明生一捂再捂,搞得只冒了一点烟烟儿,心里头不觉很有些憋闷。啄起脑壳正想走路,却被后面的人扯住了衣角。毛铁匠回头一看,见是金老怪的小儿子金二。他问金二:“你找我有事?”金二神神秘秘地,指一指自己的袖管,毛铁匠见他好像藏着什么东西,就问:“你那是什么?”金二抖抖手,从袖筒子里抖出两尺长一段青冈棒儿。毛铁匠又问:“你藏这个干什么呢?”金二说:“明天我跟你一路,去帮山二哥的忙!”毛铁匠看看金二,又瞄瞄他手里的青冈棒儿,差点“嗤”地一声笑出来。毛铁匠说:“你这根棒儿有个鸟用,随便在我铁匠铺里捡个家什,不比你这个好使吗?”金二笑一笑:“不,我这个使起顺手。”毛铁匠把他一掀,扭头就走:“去去去,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金二仍扭住毛铁匠说:“多去一个,总多一份力量嘛。”毛铁匠没好气地说:“我要是带了你去,山二哥还不生吃了我!”金二却很执拗,只“呃呃呃”地拦住毛铁匠不放。毛铁匠急了,推了金二一掌,说:“闪开闪开,我还有正经事呢!”
且不说这边有人备战,何保长那边也没有闲着。非常时期,他不敢惊动钱大、马二这两位“灾星”。他一是瞧不起他们,这种时候你们躲到我这里来,算怎么回事呢?二是怕把这两个人给捅出去了,会给自己家里惹来灭门之祸。事到临头,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俗话说告花子还有三个朋友呢,何熊那天也请了四个人到家里来喝酒。
见菜已上齐,何熊把酒壶一端说:“一张借据倒也罢了,气人的是,艾青山不问青红皂白就给我撕了,简直是蛮不讲理欺人太甚嘛!况且,他欺人都欺到我家门口来了,若不教训教训他,我还能活人吗?”接着自我吹嘘说,我何熊在万县码头也是个踩得地皮当当响的人物。想当年做袍哥五爷那阵,一呼百应是何等风光,即便是刚做保长的时候,每逢家里大人娃儿做生,来歪楼门送礼钱的还要排队呢。哪晓得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现在随便一个艾二也敢跳出来跟我叫板了。这口恶气,即使轮到你们,只怕也咽不下去!然后,何熊很想听听在座的几位能谈谈自己的高见,没有想到这几个舅子好像是统一了口径似的,只晓得埋起脑壳喝酒吃菜,吃菜喝酒。何熊把筷子一放,不说话了,他几爷子仍懒得开口。何熊征求意见似的“嗯”了一声,这几位才“啊”、“唉”、“也是呢”,算是一种应酬。何熊见这几位如此窝囊,没法消气不说,反而给自己添堵。真想站起来一人甩一耳光,或者是一人踢他妈几脚。
没有办法,何保长只好拿言语说:“其实,我的事,也就是你们的事。今后,无论气候怎么变,我们总得活人,总得吃饭。你们万一有了什么事,归根到底,还得由我出来承头。更何况,往后的事,变来变去的谁又说得准呢?”何保长只道自己虎落平阳,眼看失了势,却没有想到他请来的这几位酒客,各有各的顾虑、各有各的心事,捂着心口儿都在闹肚子疼呢!
何保长心里有话却不便一一说破,反过来还得安抚众人几句。见他几爷子再没啥好说的,兜一圈儿仍扯回来说:“好吧,哥子们还有最后一句:人活一张脸,没有脸不能在码头上混;我们丢不起这张脸,不能让艾二把我们踩下去!”于是,把准备明天对付艾青山的计划和盘托出,包括带什么家伙、如何动手、如何策应、如何制胜、如何收兵。一件一件,好像他都经过了周密筹划、认真推敲似的。其实,何保长心里一直在敲鼓,说到底,他已经不想跟人动手了,很想有人出来阻止他,或者给他另出一个两全的主意。但这几位只习惯了做喽啰,过去当跟班,有事都靠他拿主意。最后,倒也有个年纪稍长的说,你不必说那么仔细了,我们都听你的,到时候,就按你的眼色行事便了……
35.决斗
天刚破晓,明生先叫两名工人去歪楼门堵山二哥,防止决斗双方提前交手。随后背了连夜凑拢的款子,又带了两人绕道半边街,听说秀秀和毛铁匠已去了歪楼门,三人忙火速往歪楼门赶去。
到了歪楼门只看到毛铁匠和秀秀,听毛铁匠说,何保长一早已带了几个人出门去了。明生问,叫你们跟的山二哥呢?秀秀说山二哥昨晚回来很晚,天不亮我去看他,就不见人了。众人还松一口气,心想只要有一方回避,决斗也就容易避免了。大约等了一个时辰,太阳升一竿高,众人觉得不对,都焦躁起来。何熊何保长没守住,山二哥也没露面,莫非是有其他变故?秀秀同明生商量,仍留两人守歪楼门,其余的人都去半边街和野码头一带找人,只要能找到山二哥、何保长其中一个,这场冤家也就好化解了。
说起世上的事,原没有更多的道理好讲。如同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男人自有男人遵循的规矩。就在秀秀、明生、毛铁匠等费心尽力四处寻人的同时,约定决斗的一方已在虎臂滩石壕里守候多时。
虎臂滩除了有一条伸向江心的石梗,还有一坝凹凸不平的石盘,传说是鲁班爷用赶山鞭从昆仑山赶来准备修大桥的。这里,左岸有盘龙石,右岸有虎臂石,江心有千斤石,横阔皆百数十丈。三大石盘卡住河道,主流直向虎臂滩劲射,一江狂澜遂成险要。站在虎臂石上,但见江水郁怒,涛声如吼,你会感到脚下的石盘在旋转,在颤抖。虎臂石有石无土,高四五丈,中心部位凹陷成槽,一条皴裂的石罅壕沟般通出。其实,在半边街的吊脚楼上就能看到虎臂石,而野码头离虎臂石也只有一里多路,但因虎臂石中部低凹,里面即便有人砍杀拼斗,外面的人也是无法看到无从知晓的。
何熊何保长带了四人守住石罅,他身着密门对襟衫子,腰扎丝鸾大带,着装轻松而脸色严峻。另四位全是精壮汉子,结束得也很利索,只是神情张弛有别。一位汉子嘴唇乌青,不时用手在怀里按摸,他怀里斜插着两支短枪,一只独子儿,一只铁沙,都是自己装的土枪,近距离内是能取人性命的。一位年纪稍长的把那汉子按了按,说你好歹也问个青红皂白,不要扯出来就是一炮,打死了人也是不好说话的。何保长却壮胆说,要是姓艾的不讲江湖规矩,你只管掏出来往他身上打,坐牢填命我顶着!另一位汉子见何保长困兽般来回踱步,便也有些沉不住气,不时爬上石梁往半边街和野码头方向看。何保长便喝一声,你给老子下来,莫做出那副没见过阵仗的样子!
何保长是应山二哥昨晚所约来虎臂石的。他听姓艾的说得有理:两人之间的事得换个僻静地方解决,不要张张扬扬的,免得惊动了其他的人。何保长在心里掂量这场决斗:且不说当过保长的狠话,想当年,便有三五个艾二也不在话下,勿需我动手,只消给龙头大爷打个招呼,自然会有人收拾他。可袍哥组织几经折腾,多年前便趋瓦解,且随年事增长,自己功夫虽在,体力却大不如前;而艾老二正当盛年,且如今世事更迭,再容不得当年那种霸气。这好比丧失抵抗力的“国军”,兵败如山倒,再也无法跟“****”对垒。诚所谓此消彼长,在潜意识里,何熊不觉先折了锐气。
可让何熊气不过的是,他认为自己并非无皮无毛的人。早年他何家有铺号,有木船。抗战期间,日本飞机将南津街、杨家街口一带炸成瓦砾,何家的铺号被埋进废墟;木船满载货物出港又被洋船浪沉,他除了背后日洋人的先人,还能搬起石头打天?到如今何家仅剩楼院一座,正街百货店一间,家里元气大损。不过社会在变,听说共产党来了是要镇压土豪恶霸大财东的,他倒有点幸灾乐祸了,深信“祸福相依”有一定道理。却想家门不幸得个独生傻子,菩萨见怜总会有个帮补吧,就指望为何宝子讨一房稳妥的媳妇。原以为安家溪的秀秀纵然品貌出众,却已是个“过婚嫂”,况且何家门第也没有辱没她呀。我一未蒙骗,二未牯逼,只是怀了几分侥幸,刚放出风来,却先在秀秀那里碰了钉子。正生闷气呢,又遇艾二无赖欺上门来,想我何熊半世要强,岂能咽下这等鸟气!
且不说何保长守住石罅,在怎样调度自己的仇恨。再说山二哥这阵已从东门口过来,一乘小轿抬了位“高人”,正向桥沟方向飞奔。抬轿的是两名半大的小厮,年龄只比水飘儿大不了多少,一路小跑吱呀吱呀颠得轿幔儿直晃。轿内便传出一个声音:“崽儿们,跑慢点嘛,莫把王伯伯的骨头抖散架啰。”山二哥在前面引导,忙回过头说:“您老人家且忍耐一下,好歹马上到了。刚才从兴桥出来耽搁一阵,到晚了何熊还以为我在躲他。”
虎臂石上一帮人,正等得发毛,却有人看见山二哥带一乘小轿向这里赶来。众人心头一怔,心想未必你还抬一门机关炮来?待小轿一趟子跑拢,却见抬轿的竟是两名半大小厮。轿子一歇,艾青山将轿帘一挑伸手一扶,出来一位年迈长者。那位紧张得一直按着枪把的伙计,不觉将手撒开,差点儿笑出声来。
这位长者须眉皆白,已有一大把年纪。他目露精光,面容清癯,下穿吊裆高腰裤,上着对襟夹背心,扣子一粒未扣,像年轻人一样大敞着怀,胸腔露两排肋骨,一匹一匹清晰可数。着装相貌都十分寻常,倒是他手里那杆烟杆有些特殊。那烟杆长约五尺,竿身漆黑发亮,布满****般的疙瘩,上面玉石嘴子,下面青铜脑壳,既可以用它杵路当手杖,自然也可以拿它打人。年轻人多不识这位老人的厉害,但差不多都知道他响亮的名号。前面已经交代过了,这位老人正是万县码头有名的“王伯伯”。
见王伯伯出面,其他人倒不打紧,唯有何保长顿时眼睛都绿了。有道是一个狗子服个秤砣,自古一物降一物。后来有人评议,还是那天秀秀把山二哥困得好,亏他想出这绝顶聪明的点子。
说当年,王伯伯是万县城耍赖的魔头,打架的祖师。他在码头辈分高,谁都让他怕他,便不拘小节混吃混拿,好像码头的馆子都是为他开的,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吃完只说声“借一下”,连盘子带走,十天半月后就见他在杨家街口一摞一摞地卖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