谴责乡里撤掉冉大成,无异杀鸡吓猴,督促黄荆村加快开荒进度,尽快凸现典型作用。
但是,荆疏远做不快。
这里有个操作程序问题:乡里决定免除冉大成村支书职务,只是一个建议,虽然村支部大会通过了,还得等乡党委批准,再行交接支部工作,而没有接手村支书,就不能以村支部名义发号施令,组织山民上盖开荒。
荆疏远顾不了恁多,私下串通了一些山民,乘着权力交接造成的空当,连续进入老山,牛驮马运,大量采集优质树种,还着手平整土地,开始育苗。
也因为正式文件未下,荆疏远做许多事,虽无人敢管,也无人跟着干,速度和进展显得十分缓慢。
这些事情遭荆半仙看在眼里。
荆半仙是个有心人,事情见得多,心里想的事儿也多,自然比别人多个主意,仿佛神机妙算,其实反复捉摸过无数次,逐渐想好了对策,容易应人心思、适人口味,被称为半仙。
这天,他抱着烟筒,来找荆疏远,商量掌权的方式方法,以及维持权力的对策。
屋里只有黄玉容在剁猪草,捏一把杂青草,嚓嚓的切得细碎,再刨到簸箕里。她见到荆半仙,就问幺叔有么个事情?荆半仙说来找荆疏远。黄玉容说,幺叔算是找对头了,运了几天树种,说累了,回屋歇气么,进屋就跍不住,到牛棚跟牛儿摆龙门阵了。这话很奇怪。即使是叔侄关系,荆半仙对荆疏远无所不知,还是不晓得,他跟黄牛还有话说!
荆半仙绕到牛棚门口,果然听得里面叽里呱啦的,正在进行人牛对话。
荆疏远在数说牛儿:黄儿,你格老子乖些,腿脚勤快点,把老山那些树种背回屋,就立了大功了么。
那黄牛哞哞欢叫,中间有些间隙,农事精通的山民,晓得是牛儿拿脑壳抵人,近乎挨擦的抵,在表示跟人亲热。
荆疏远接着说:你也莫累很了,背了种子,还要犁土种烟叶,还要背煤背水,哦嗬的哟,事情几多呀,适当点走路,多吃些草,格老子养得膘肥体壮,天天多跑几趟。
那黄牛也似听懂了,不太情愿,鼻孔往外喷气,噗地长一声,又呼呼短喷几声。
有些像冉大成打鼓喊人。
荆疏远绝不惯伺,啪啪朝牛屁股连拍数下,骂说:你跟老子老实些,既然拿给你吃了,就得尽心尽力,跟老子把事办好,稍许办得懒惰点儿,剥你皮吃你肉!
话一说完,牛棚里蹄声嘚嘚的,显然是牛儿在撒野了,不满意荆疏远的教训。
荆疏远嘴里还发狠:你跳,再跳给老子试试,不拿牛鞭打断你脚杆,老子荆草药三个字倒起来写。
荆半仙听得扑哧一笑,就把对话打断了,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一阵乱响,大概是跟牛儿狠添了几把草料,人却慌里慌张走出来了,连从不离身的烟筒也忘了拿。
看到是荆半仙,荆疏远自己感到好笑,拍打衣服上的草屑,笑着问:幺叔来了,黄玉容也不招呼上火铺,倒喊你老人家找我。
荆半仙玩笑说:且慢,此牛有大用么,岂能杀了吃肉!
荆疏远摸不到烟筒来敬,十分尴尬,脑壳顶阵一阵发痒,遭牛虱子咬了般,伸手狠挠几下,扭脑壳喊:黄玉容,也不晓得跟幺叔拿烟筒,做么的去了!
黄玉容隔屋听不清,以为他叔侄大声武气在争论,从灶屋探个脑壳来看,荆疏远又说完了。荆半仙示意她不管。黄玉容踅转去,依旧砍那大簸箩猪草。
荆半仙摸出腰杆插的烟筒,装了一撮烟丝,倒递跟荆疏远。
这是苗家长辈倒装烟了。
荆疏远诚惶诚恐地接过烟筒,不敢再让荆半仙点火,横着拿在手上,恭恭敬敬地问:幺叔,你老人家有么事交代,喊我们后辈去,还倒来跟我装烟,如何敢当哟。
倒有一事。
么事?
事情大得不得了。
么事会有恁大?
发号施令!
这个?
荆疏远心头暗笑,村支部、村委会是要发号施令的,那也得有权在手么,现在乡里的任免文件未到,哪个敢擅自命令山民,去做这做那的,不是乱命么。或许他不愿意说出来。说了,荆半仙势必小看了他,会说他连官都不会当,不晓得做么,甚至还不如冉大成。
他打着哈哈儿,说幺叔哦,我努力在发号施令么,这十来天,到野猎盖抢运了几十篓松籽,够育几百亩树苗,村民积极响应,跟我进山,一路上还有说有笑的呃。
荆半仙说你错了。
荆疏远一愣,心想我哪里错了?
荆半仙又说你错得老远。
荆疏远主问:幺叔,我承包荒坡,首要任务就是打窝、育苗,趁今年春晚,把松塔杉果抢回来,好生贮藏起,开春就要整土,多育几亩树苗苗儿,今冬才好移栽。
荆半仙先不说话,拿起火钳,拈了一块桴炭,示意荆疏远把烟筒点起。荆疏远是荆家主事人,也不能过谦,神态仍然恭谨,侧过烟筒点着了火,听他说明。
疏远呀,如今你是支书了?
是么,冉大成超生,乡里换我来做事。
你晓不晓得,你这个村支书,跟冉蛮牛有么个不同?
我会下细做事,不超生,开荒种树!
对头!开荒种树,八千亩坡,你一个人开得出来?
那不得行。
荆家寨帮你,开得出来?
困难,黄荆村三寨出力,困难小些。
那,我问你,么个不喊冉家寨、黄家寨山民,都来开荒,他们也有三成利益?
说到这话,荆疏远就感慨了:幺叔,你又不是不晓得,龟儿子都想吃现成,三分钱一个窝哟,青峰林场才给两分钱,他们还观望,生怕老子耍赖账。
荆半仙否定:那是你方法不当,缺乏威信,上中下三寨,你荆疏远一根喉咙管儿吼得住?
荆疏远没想过这问题,以为拿钱请人,按数目计价,就是最好的办法,在钱面前,莫非还有不肯干的,在翻倍的工钱面前,莫非还有人偷懒?
其实,他的工钱是画饼充饥,卖草药、卖家具、卖手艺,找到几文就兑付几个,不能及时发放,已经欠了一屁股债务了。
荆半仙一说,振聋发聩,他才想到工钱外,还可以动员山民、组织山民,号令全村上坡,苦干几个冬春,就把荒山变成森林了,为黄荆盖立不朽之功。
荆疏远正要问计。
冉岩生一头闯入,手头还提着两只毛鸡,兴冲冲地喊:黄娘,把毛鸡接了,跟叶妹儿熬两锅鸡汤,好生补补身体!
这下,把黄玉容喊了出来。
她顾不得解围腰,扯着印蓝花花的棉袄,挺挺腰杆,胸脯就鼓突坟起,出门走几步,不住手捋着有些凌乱的鬓发,仿佛一步三摇,扭到冉岩生跟前,伸手接过了活蹦乱跳的鸡只,往鸡背脊一扣,立即啧啧赞赏:好肥的毛鸡!岩生,是你捉的?
冉岩生嘴快口利地说:是呃,拿这鸡煨汤,要得么?
黄玉容笑说:要得,正好,还有几把大脚菌,熬了汤喝,么个虚病劳累,都消除了。
荆半仙瞟了几眼,也说:这鸡好肥,岩生,去杀了炖汤,老子今天有口福。
冉岩生夸耀了多时,见荆疏远马起张脸,也不吭声,不敢再多言多语,跟了黄玉容,进灶屋杀鸡。
荆疏远倒转烟筒,磕掉烟灰,慢腾腾地问:幺叔,依得你说,拿么的号令山盖?
铜鼓。
鼓?
呃。
冉家寨那鼓?
是么。
哎呀,我么个就没有想到起嘞。荆疏远后悔地狠狠顿脚,军中靠号、山中靠鼓,千百年以来,任何苗寨就是靠一面铜鼓召集族人,聚众成事。
冉家寨那鼓,据说是从前苗王留下来的,上面刻满夔龙灵凤。铜鼓有祖先保佑,敲一敲,鬼神让路;久不敲铜鼓,夜半三更,听得到隐隐哭泣,或者是战场喊杀声。过去,黄荆盖在每年端午,山民下河划龙舟,要先祭了鼓,再去龙争虎斗。“**********”时,把祭鼓这条废了,纯粹用于召集各种会议。
荆半仙听他话意,是赞成自己主张了,便进一步说:铜鼓必须跟着头人走,村支书就是黄荆盖带头人,否则会败事,具体说,就是开荒造林要失败!
荆疏远倒信不信的,怀疑说:幺叔,你夸张了么,打几声鼓,也有恁大祸事?
荆半仙听他屙尿变,不再废话,催他立即跟冉大成交涉,把铜鼓搬到上寨。他说打鼓起码能够方便村支书随时开会。荆疏远认可,往后开荒种树,找人商量的事多,总不能盖上盖下地狠跑,得有个发通知的便捷方法。
那就是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