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云丽走了出来。
她披着一件棉军大衣,像个女军官,瓜子脸上堆满了笑容,跟山民问好:各位长辈,我回来了咯,正好遇到召开全组大会,大家有个什么问题,好生说跟我听,要得要不得?
黄家山民如久雪初霁,高兴极了,齐声说要得么。
现场不管大人娃儿,齐喊丽妹子,责怪她回屋不开腔,早就想请丽妹子做客。现场气氛顿趋平和。那些半大妹儿,一哄而上,拉到棉军大衣仔细查看,翻出了军服厂标记,顿时羡慕不已。
黄算盘跟众人介绍,马文书到县上学习,丽妹子代替他,驻点黄荆村。她是代表乡党委乡政府来管村的。往后,不光是黄家寨,冉家寨和荆家寨都必须听她招呼。
我们还争么个?
黄算盘洋洋得意,对黄火炮那些贪心不足的表现,表示了轻微的嘲讽。
黄火炮不懂得,么个丽妹子驻村,荆草药承包那山就不管了,它还是姓了荆噻,就问:大哥,包荒坡是要投钱,不承包,就一文钱没得了,么个要让荆草药独得好处?
串串兄弟几人也说:对呀。
黄火炮补充:眼看就有万元贷款,大哥,你不承头取了,眼睁睁看到落进荆草药的荷包?
串串兄弟几人继续说:那不得行。
听话听声,责任无人愿意承担,钱是人人想赚。
黄算盘归纳他们的想法,认为黄火炮把祸事往自己身上推,兄弟哥子之类言语,有些刁言刁语意味,顺手一式太极拳:兄弟,你莫要站在水田坎坎上摸螺蛳,怕打湿鞋子,光顾得说嘴。种树种树,就是总输。你说得轻巧当根灯草,八千亩荒坡哟,就只算我黄家寨的,也有两三千亩,喊我来承头,赔了力气不说,要赔了本钱么个算,你我兄弟二一添作五?
说着,啪地弹了颗木珠儿,逢九进一。
黄火炮连忙辩解,说大哥,你莫误会,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黄算盘不信,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你想就是这个意思,把道理说出来好不?黄火炮只好说理,大哥你是黄家寨的当家理事人,你要是不承头,哪个还敢站出来当顶梁柱。黄算盘答复,还说不是这个意思,推大哥坐炭火盆的意思都冒出来啦?两三千亩荒山,十几万元进出,这个账,莫非大哥我还算不成?黄火炮着急地说,你当然算得清楚噻,你是我黄家寨的一把广算盘嘛。黄算盘把那把算盘推得哗哗地响,教训他说,七弟,莫嫌大哥我说话啰嗦,钱上的事情,能够多算几道比少算好,费时间不要紧,就是错不得,一个小钱算不到,辈子后悔莫及。黄火炮听不得教训,说大哥,你不愿意就算了,格老子,想干的山民还多。黄算盘啪地一声,把算盘磕在桌子上,你说么个,哪个想打反悔?是不是你黄火炮,你要有胆子,哥子我连更连夜跟你找乡上南书记,立马写契约下保证,把黄家寨的荒坡通通承包给你。他哪里有钱承包?黄火炮被击中要害,软了下来,说大哥,说句笑话,你也当真,兄弟我除了听村支两委使唤,拿索索捆人收拾地痞流氓,哪来种树的本事。黄算盘嘴再硬,却也不想扩大事态,说没得金刚钻、你莫揽瓷器活路儿,不是哥哥教训你,空话说了几大箩,你还是肚脐眼儿放屁——妖里妖气的么。
黄云丽静听他两兄弟争论。
接着,黄算盘就算了一笔账出来:搞八千亩森林,少说要投入五六十万元,三十年栽成了,能值一两百万,赚得盆满钵盈的;要是赔本,哪个承担得起?单家独户地干,又有哪个投入得起?
发家致富的事情,对黄荆村这样的穷山村来说,就是敢想,也不敢干呀,何况还要承担责任。
山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负责。
大串串听不得有钱赚那话,接嘴分辩:种树短时间赚不到钱,也没有听说哪个龟儿折本嘛。你们都听说过的嘛,三十年栽杉,自家管自家,树林间栽种些天麻黄连,不愁吃不愁穿的,哪点要不得哟。再说,一旦荆疏远确真赚了钱,黄家寨后悔莫及。
后悔?光是保证金,黄家寨就出不起!黄算盘深知底细,黄云丽告诉他,乡上要收承包荒山保证金,所以坚决不愿承包。
保证金,不是说乡里免收?大串串奇怪。
你尽想好事嘛!乡里大方,免了,黄荆村免不免,收你一万保证金,你也承包?黄算盘有心拿捏大串串他们一把。
栽十几年树,倒是可以搞些间伐、务点药材,一年也有两三个闲钱儿。二串串不紧不慢开了腔,引得黄火炮一阵窃喜,以为帮他。其实却不然。接着,二串串话语一转:就是不晓得哪家出得起这一万元票子?
大串串照旧帮腔:黄家寨这几十户人,除了丽妹子在乡上当团委书记,吃的穿的看来不缺,还有哪家敢说各人嫁妹儿接媳妇有几文酒席钱?还要抵出一万元,出一万根蛐蟮蚂蟥油蚱蜢还差不多。
二串串话里的言外之意,就是量实黄火炮出得起言语、出不起钱财,臊得他那张黑脸皮差点红透了,只好紧闭嘴巴,不再开腔。
苗家尽管拙言拙行,却心知肚明:白花一万元钱拿去抵押承包的结论,相对称盐打油都要抠鸡屁股的山民,无疑是个天文数字,也使得那些正在你掐我腿杆儿一把、我摸你手杆儿一下的黄家婆娘们,全都吓木了,呆呆盯住对方,说不出话来。
在山寨,越是群众性集会,越是由少数人作主张。黄家寨的火铺会,只有黄算盘黄火炮和串串客兄弟争论,他们也都晓得,其中任何一人坚持做或者坚持不做那一件事,结果也就无人做得成功或者敢于去做。对政府开荒种树的政策,黄算盘反复权衡了利弊得失,主张退后一步自然宽。黄家与冉家荆家相比,本来就要弱一些,遇到事情再争强好胜,也不是处事的办法。黄火炮碰到争面子显威风的事,总想让黄家寨出人头地,思考问题的方式是我不怕你,以为世界上就没得自己做不了的事唱不了的歌,事情再硬也硬不过自己的脚尖手锤。串串客兄弟则像一对沾满了油的橡皮锤,滑不溜叽弹起伤人,他们当初反对黄家寨承包荒山种树,完全是出于眼前利益的考虑,既不能得到现钱也没有好吃好喝,还要顶风冒雪上山做工,那是绝对办不得的傻事,所以拼命反对黄火炮的说法。
黄算盘晓得,一旦说得黄火炮恼羞成怒,不好对黄家寨撒气,他又要借故去跟荆疏远吵嘴角力,弄得满山盖都不安生。因此,他舒缓了语气:兄弟哟,种树子么,是百年大计造福后人的事,你的想法也没得错误,但是现在眼不见现钱心不想,等到荆疏远真的栽起树子找到钱,吃后悔药的,又不止你我两个,就算了么。况且,还有个三七分成么,你我总要分他一块。
黄云丽驻黄荆村就得来完成承包荒坡种树的任务。
黄算盘要帮他女儿,态度发生了三百六十度大转变,事事从不费心、不出力、干得钱着想。
黄火炮晓得一万元贷款,没有想到吃豁皮上头,恶狠狠地说:大哥,你么个讲道理都要得。那一万元,也是一年年的投入,哪个背时傻儿出手甩出去?
他蛮横地扫串串客兄弟一眼,气恼得很,脑壳上戴的青帕儿一耸一耸的。
哦,你说我是傻儿么?二串串听了不服:哪个龟儿明明晓得开荒种树是陷阱,偏要去跳又不敢跳,想勾引黄家满寨亲谊去跳的人,才他妈是么傻儿,是傻卵蛋!
他用的亲谊这个词是指亲友。
黄火炮忽地撑起,气汹汹地:你说哪个是傻卵蛋儿?老子看你蛋黄儿都没有长全,就来议事?黄家寨的事么,你两个串串儿搞得清楚啥子的,跟老子滚!
大串串吓得不敢出声。
伶牙俐齿的二串串哪里怯他,大声问:幺叔,都在一块祖宗牌位下,你是哪个的老子?你要当哪个的老子么?你是我的老子,你老子是我的爷叔,你是你老子的么个?
论资排辈,黄火炮仍然是二串串的幺叔。
黄火炮没有绕弯弯的真本事,这样的诘问,他也回答不出来,只是被串串兄弟气得头昏脑涨。说不过就动武。他操起屁股下垫坐的板凳,一把就向串串兄弟砸过去,却被黄算盘死活拉住。黄家寨的婆娘儿娃,见他们打起来了,哄地就往外跑,还一路喊:不得了啦,不讲道理了!
几个逃窜,人就散净了。
这时,黄算盘才来说明自己的主张,制伏留下没走的各家各户当家人。
先分析承包的利弊:政府搞承包,二三年了,政策不会再变。乡领导常常来宣传包老爷就是铁证据。而大面积承包荒山荒坡,看来是个新招儿,其实还是老办法,只是把分给山民的,重新哄回公家,莫以为真的就有好处。你们又不是不晓得,荆草药历来自信,跟冉家寨争权夺利,在村社干部会上光手板拍光胸膛。争夺他们的。我黄家寨跟倒去争夺么个?但是,也犯不着跟荆家寨搞翻。黄荆村,黄荆村,就是黄家和荆家的村。要在黄荆二字上琢磨么。反对荆草药,撤他火脚子,就拆开了黄荆;支持荆疏远,压制冉蛮牛,就成了他帮凶么。现目前最好的法子,还是多争取实际利益,荆草药不给黄家寨好处,我们就不跟他去县城公证!至于那冉家寨,根本没得好处么,坡坡荒起就荒起,绝不跟他们联合反对荆草药,懂不?
黄云丽也说她爸爸分析对了。
串串兄弟懂了,他们齐说,大叔是以承包公证要挟,逼荆草药让利给我们唢,硬是聪明绝顶。
黄火炮不很懂:大哥,要是荆草药干脆不承包,我们到哪里找利益来瓜分噻?
黄算盘老奸巨猾:荆草药嫌别人吊死他不够英雄,还要自杀,进县城找领导支持,县领导支持了,他就悬吊半空,连个蹬脚的地方都没得了,还缩得回身体?
大串串连连叹息,二串串紧盯地上爬过的蚂蚁,似乎都在为荆疏远惋惜。
黄火炮愣了。
散了会,黄云丽单独跟黄算盘说,对荆疏远,支持还是要表示支持,逼得他急了,又到县上找领导,乡里就会被撵得鸡犬不宁。
黄算盘不大愿意,说荆疏远承包,有荆家支持就够了,黄家莫搅进去,打不了狐狸惹一身骚。
黄云丽告诉他,承包荒山、植树造林是县上大政策,哪个支持哪个就得好处,马知勇就是抓到了荆疏远的典型,立即进城培训,跟着就要提拔,我为啥不跟他学!
黄算盘问她,跟马文书耍朋友,进展得么样了,顺利不顺利,要不要再找钱主任催他正式表态?
黄云丽沉默一阵,说人都在变的,只要马知勇调进城里,就会变心,顺其自然吧。
黄算盘开导她说:丽妹子,你确真要想进步,么个找荆疏远,靠抓么的典型,直接找个县领导做靠山,轻容易就去了。
这算盘也打得太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