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吔,你还敢打国家干部?”肖老二父亲其实色厉内荏,他斜眼观察着姓陈的的表情,发现那一张大蒲扇在空中摇曳,并不敢真正打下来,便把脸偏着迎上去,嘴巴强硬而肮脏,“怎么不敢打呀,打呀,你打呀,不打下来你就不是人……!”
啪!大蒲扇重重地扇在肖老二父亲的脸上,那张脸很快肿起了5个红指拇印。
这就不得了啦!肖老二父亲捂着脸大喊起来:“保安保安保安……”
妈妈弄了几个好菜,和饭一起装好了,带着我去派出所看姓陈的。
姓陈的很意外却又高兴,扔开了被派出所留置的不爽快,他笑开了那一张阔嘴:“呀,还是有老婆好。你们送什么饭啰,他们马上就会放我出去!”
“关都关上了还吹牛。”妈妈说,“还是要态度好一点儿,免得受折磨。”
“没事儿,你看吧,他们真的马上放我。”
“怎么会马上放你?”
“打人哪,要有技巧,打他个怕就是了。”姓陈的狡黠地说,“只要不打得伤筋动骨,治安处罚条例都管不了,留置几个小时必须放人。”
“哟,你还有些心计啊。”妈妈也高兴了,说,“快些出去也好,不然这心里老是忐忑不安。”
说着话,一个民警果然拿钥匙来开了门:“快走快走,以后少给我们惹麻烦!”
“怎么样?我说他们要很快放我嘛。”姓陈的狡猾而得意地笑着。他还要去开自己的车。走到肖家门口的时候,他站在大门外,叉着腰,大声武气地吼道:“肖大主任,我姓陈的出来了。告诉你,你要是再惹我,老子还要打!”
“你这不是惹事儿吗?他们再欺负沙宝怎么办?”妈妈担心我被他们欺负,责怪姓陈的不该又来惹他们。
“那你就错了,西月,我就是给他们打预防针。”姓陈的说,“在这些地方,鬼都怕恶人。你厉害,他们才规规矩矩不敢欺负你。”
“嗨,你还有些脑筋呢。”妈妈的心情放松下来,揽住我的肩膀,带着感激之情,很愉快地吩咐我,“快叫爸爸,说声谢谢。”
我的嘴咧了几下,没有喊得出来。按道理,他是我的继父,又这样挺身而出为我仗义护身,我怎么也该喊他爸爸才是。可是我叫不出来,我的心里只有一个爸爸,对另外一个男人也叫爸爸,怎么也难以启齿啊。
“叫哇,沙宝,叫爸爸。”妈妈催促着。
“爸,谢谢你。”我终于在自我矛盾中喊出一个“爸”字。可是姓陈的,我告诉你,我只有一个爸爸。我在心里说,我至多也是只喊你一声爸就了不得了,一辈子也不会叫你爸爸的,决不!
这样,我终于喊姓陈的为爸了。后来有人问:“姓陈的是你什么人哪?”语言上单独一个爸字不太好回答,那么,我就在前面加上一个陈字,所以回避着或者坦荡着地回答别人都是:“陈爸爸。”
可是,谁又能预料,我后来对他突然喊出了这两个字,而且出自心灵。
十
霜降了,夜里的些微水气积到早上,借了树枝草叶凝成好看的白白霜花。及至下午,太阳的长扫帚打扫着落叶乔木的枝枝桠桠,使之干净而疏朗。树枝在夜晚打发出去的红叶黄叶,飘飘洒洒地铺展在小路上,一会儿却不知又被北风请到哪里去了。前不久,还在石头上、木棍上、小路的缝隙边爬来爬去的小小虫子呢,好似一忽儿也不见了。哦,已经冷起来,马上要入冬了。
楼下的客厅里,沙宝正在写作业,杨西月说:“宝儿,先不忙写,你爸在洗车,你去问问他晚饭喜欢吃什么。”
说话间,陈朝利进了客厅。他已经听见了沙宝和杨西月的说话:“今天下午不用煮饭了,我的一个亲戚办孙娃儿满月酒,我们都去吃。”
杨西月问:“在哪里呀?”
“小南海镇上。”
“喝酒的地点是在场镇上吗?”杨西月问得很认真。
“当然啊,闹热得很。”陈朝利很得意地说,“很多人想看看你呢。”
“老陈,你一个人去吧。”杨西月思考着说话,“我和沙宝在家里下一碗面条吃就行了。”
杨西月说不去场镇上,沙宝知道是为什么,可是陈朝利不知道,也许知道了也不会理解。他一听杨西月说不去就不高兴了:“怎么能不去呢?我都夸了海口,说一定带你们去呢。”
“你给他们解释一下,说有事嘛。”
“这明摆着是扯谎,谁信呢。”陈朝利本来就是马脸,这时候就拉得更长了,让人想到被漫画夸张拉长了脸的侯宝林。他盯着杨西月说:“你这人怎么不晓人情呢,应该去却不去,不是有意让我难堪吗?”
“该去的地方我会去,你表姐夫生日我不是去了吗,不去有不去的道理嘛。”
“这算什么道理?表姐夫是亲戚,你去了,这家也是亲戚,你却不去。同是亲戚,两种对待,别人会多心,你让我下不来台呀!”陈朝利生气了,很武断地说,“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有道理可讲。”
杨西月看着他说:“你不讲道理,起码得尊重人吧?”
“你尊重人了吗?你要我尊重你,你首先得尊重我啊!”
“尊重,首先就是不要让人为难,不要勉强别人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杨西月皱着眉头,很严肃地问他,“你说我不尊重你,我勉强你什么了吗,为难你什么了吗?”
“你不去就是让我为难嘛。”
“你这理由很牵强,是绕着弯弯说话。再说,就是去吃一顿饭,小小的一件事儿嘛。”
“这事情还小哇?在众人的面前,我的面子丢大了!”陈朝利按照他的思路说话,眼里冒着火苗,右手的中指食指并起来指着杨西月的眼睛,起高腔了,“我怎么能丢这个面子呢!再问你一句,去还是不去?”
沙宝心里很紧张,陈爸爸要是打妈妈,妈妈可不是对手,我即使给妈妈帮忙,对于陈爸爸这样的大汉,也是蚍蜉撼大树啊。
杨西月也意识到剑拔弩张的气氛了,可是她却异常地冷静。她和陈朝利之间本来有几步距离,她却放下环抱的双手,平静地走上去,让眼睛直接对着那两根粗壮的手指,严肃而蔑视地说:“用威胁的手段对付自己的女人,这样的男人,我瞧不起!”
陈朝利一下子僵住了,眼中的火苗像被冷水泼了一样,突然熄灭,黯淡无光,可是伸出的手指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收得回去。
过了一会儿,陈朝利突然蹦出几句:“我晓得,我晓得!”顺势才把手收回去,转身快步走到院子里,然后几大步就跑到公路上,连车也忘了开出去。
陈爸爸说的“我晓得”是什么意思呢?沙宝很好奇,想问他,后来也有机会可以问的,却终于没有问,使后来的一场变故造成了沙宝永远的遗憾。
这个霜降啊,好像真要显示它是深秋的最后一个节气似的,时令已至深秋,寒凉说来就来了。入夜,风裹挟了寒气四处流窜,弄得林间哗哗着响,或纠缠于枝头,掳走树梢上的几枚残叶,或洗刷于山谷,席卷动物野禽赖以越冬的枯枝败叶和衰草。
萧萧风声处,水瘦山寒、狐鸣兔惊。
夜深了,陈朝利还没有归来。拨他的电话,关机。杨西月一会儿到客厅坐坐,一会儿在自己寝室坐坐,一会儿又到沙宝的房间里来站站。手冻了,搓搓,嘴上呵口热气。她的眼睛洞穿窗户,却难以知晓黑夜中盼望的信息。
陈朝利是在他们的争吵中愤然而出的。是在亲戚家喝满月酒,还是有意回避不归?这两个问题都不是杨西月担心的。因为这只是陈朝利回家的时间早迟。杨西月最担心的是他酒后的安全问题。
杨西月就给黄素珍打电话了。
按照杨西月的自尊,如果为她自己,即使矮檐下,她也不会低下她高贵的头颅。可这是在她的非常时期,这样的僻壤之地啊,她怎么能不拿起电话?
黄素珍说她也去场镇上那个亲戚家吃满月酒了。她看见陈朝利也在那里喝酒,说没有什么问题的,她回家的时候,陈朝利还在喝,等一会儿就会回家的。
杨西月呼出一口气,情绪放松了些,便去睡了。可是,她哪里能睡得安稳,辗转反侧,担心的还是那个问题,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半夜2点多了,陈朝利还没有回来,打他手机,仍然关机,没有回来的迹象。杨西月焦急得很,从床上起来,开门走到院里。山乡之夜,寒风飕飕,一片黑暗。杨西月又打黄素珍的电话,问场镇上那位亲戚的电话,接着就拨过去。还好,电话通了。那位亲戚在睡梦中回答:陈朝利晚上11点的时候就给他做“拜拜”的。
杨西月就有些呆了,算算时间,中间足足3个小时,从场镇上回家只需要半个多小时,那么,那两个半小时,他在什么地方?
杨西月走到沙宝房间里,看见沙宝睡得正香,便静悄悄地拉上门出来了。
她找到手电,穿上防寒服,下楼走出院子。
四野漆黑,宽阔的湖的对岸,隐约能见两三点微弱的灯光。幸好是公路,手电照耀着,行走倒不是难事。可是杨西月仍然很小心,虽然公路的一边靠山,另一边却是深深的小南海,就是会游泳的人,这么冷的夜晚,掉下去也是九死一生。杨西月便走在公路的中间,手电两边晃动着观察。她很希望,电光里有一个人迎面向她走来,那个人就是陈朝利,走了很久了,已经走到倒角湾了,这个希望也没有变成现实。她心里真是忧虑,如果希望破灭,她和儿子又怎么办呢?
也许,那个叫倒角湾的地方,应该发生一点儿故事了,因为杨西月手电的光线刚好射到一个物体上。看见那个物体的时候,她“呀”地一声轻叫。光束定格在一小坨物体上,“鞋,陈朝利的毛皮鞋!”
确实是毛皮鞋,她看清楚了,在公路里面排水沟的沟沿上。
人呢?杨西月的心里产生的这个问号是担心得很的。怔了一瞬后,她迫不及待地朝毛皮鞋奔去。
“老陈,老陈。”她发现了陈朝利,弯下腰急切地朝着沟里喊,“陈朝利,老陈!”
陈朝利匍在排水沟里,头的前面是呕吐出来带馊臭酒味儿的肮脏食物。他的脑袋好像是因为难受而犟着,满脸通红,原来是鼻子被那些秽物堵塞,勉强发出呼噜噜的响声。想来是在沟边呕吐的时候,醉昏了,脚站不稳,跌下去摔晕了。
杨西月急忙把他鼻子前面的秽物刨开,把他的脑袋扳正。陈朝利的呼吸恢复了畅通,打起了鼾声,脸也不再涨得通红了。
沟不深,杨西月踩下去,一只手照电筒,一只手拉陈朝利的手。陈朝利的手被拉动了,身子却一动不动。杨西月就拍他的脸,“老陈老陈。”陈朝利的眼睛都没有睁开,哼哼两声又开始呼噜了。杨西月心里着急,把电筒亮着放在沟边照明,想把陈朝利从沟里弄上来。
多么费力啊!陈朝利个子又大又重。杨西月怎么也弄他不起来。她便分而治之。两手抓住他的左肩膀,使劲搬到沟沿上,再把头和左脚搬到沟沿上,然后站到沟里,捧住他的腰部,使劲向上一掀,陈朝利的身体终于仰面躺在了公路边上。
杨西月累坏了,坐在公路边喘粗气;陈朝利不省人事却鼾声不断。
歇缓过来,杨西月用手电照着陈朝利的脸说:“酒醉心明白,也算不错啊。你走路和呕吐都知道靠着山边呢。”她摸摸陈朝利的衣服和裤子,“衣服全打湿了,幸好沟里只有那点儿水,不然裤子也要湿透。”
“老陈老陈……”杨西月使劲推摇陈朝利。陈朝利还是哼哼几声昏睡着不醒。抬也抬不动,就这样冷也会冷死,不能让他再受冻的。去叫人帮忙吧,这下半夜,谁愿意来呀。西月想了想,对,开车,开车弄些东西来。
杨西月的车技是没得说的。回家以后,她叫醒沙宝帮忙,往车上扔了许多干柴,抱了两床被子、一床毛毯,还有油布、竹躺椅什么的,然后开着车一溜烟就到了陈朝利躺着的地方。
杨西月把车灯打亮照着陈朝利躺着的地方。把车上的篷布铺在陈朝利身边,上面搭一张干净油布,铺上棉絮、床单,放好枕头。接着杨西月把他的湿衣服脱掉,揩干净他的脸和身子,用一床红花毛毯把他身体包好,叫沙宝帮着把陈朝利慢慢腾挪上去,再盖上两床被子。
沙宝毕竟是孩子,帮助妈妈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瞌睡不停地袭击他,让他的眼皮老是往下掉。知子莫若母,西月赶快给他弄了一个枕头,让他睡在陈朝利的脚下,既可以给陈朝利暖脚,又让沙宝闻不到烂醉熏人的酒气。
她自己怎么办呢?杨西月是多么聪明的女人,头脑里难道会没有计划?读者想来也知道,她搬了一架竹躺椅呢。不过,她还不能睡觉,她还要保证她的男人,她的儿子,不被霜凌冻坏,尽管是在野地,要睡得温暖,睡得踏实。
她要烧燃一堆篝火。
她用脚在地上比画、丈量。太近呢,担心烤烫了丈夫和孩子,太远呢,他们又不能得到温暖。确定以后,她开始架放干柴,干柴上面增加几块杂木疙蔸。这样,火,不但能给人温暖,燃烧的时间还会更长久一些。
她把竹躺椅安放在丈夫儿子与篝火之间。为了他们敞露在被子外面的脸庞不被烧灼,她要用自己的身躯遮挡被夜风卷起的火焰同火屑。
一把茅草将火点燃了。树叶、竹条噼噼啪啪热热闹闹歌唱一番以后,干柴和杂木疙蔸燎起了炽热的火焰。
这是一位落难的女子,用她热忱的心灵点燃的人性光辉。
远远地望过去,寂静冷峻而黑暗的夜空里,那一堆篝火,像一支能量巨大的火炬,燃烧得分外明亮。
天,刚刚开亮口的时候,陈朝利的酒醒了。他睁开眼,睡觉的地方完全陌生。眨了眨眼,坐起来。他看见了包裹在身上的红花毛毯,看见了给他煨脚的沙宝,看见了还在燃烧的篝火,看见了给他遮挡火屑的杨西月。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用手抱着红花毛毯,轻轻走到竹躺椅的旁边。看着竹躺椅上歪了脑袋疲劳打盹的杨西月,他的眼皮抖了抖,泪水夺眶而出……
回家后的陈朝利一直大睡。从早上蒙头睡到天黑,也真算是睡得昏天黑地了。
他睡着了吗?没有。他的头脑里,放映着许多许多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