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去了。我就是不再上去了。
再往上面走就是猫鼻梁。猫鼻梁是通向八面山森林的一个山梁的地名,准确说,是山梁上的一小段不足10米长的窄得只容一只草鞋经过的细路,说得还形象一点,就像奥运会冠军刘璇脚下踩着的那根平行木的宽度,而两边则是万丈悬崖。
钟二娃不想上去了。他只想在猫鼻梁底下的柴坡里随便地砍两捆柴挑回去。以前他砍柴不是这样的,想都不想就会蹬上猫鼻梁去。猫鼻梁上面柴多质量好,狐狸青杠很亮火,岩青杠非常经熬炼,檀木、锯木、环相木都是好柴,不要说煮饭烧火旺,即使挑到柴市坝去卖,从来都是俏价钱。可是今天他不,今天他心里有些气,自然不想走险路,也不想砍一点什么好柴给她。
她,她是谁?她是他妈妈。妈妈叫他起床,就是在天还没亮,睡得正迷糊的时候,妈妈把他摇醒了。
“二娃,二娃,快起来,刨一碗饭。”
“刨什么饭,天都看不见,上学还早得很。喊喊喊,喊么嘛。”钟二娃睁了一下眼睛,嘴上嘟嘟囔囔的。
“起来嘛,你起来嘛。”妈妈见他嘟嘟囔囔着又睡过去了,便拿一张脸帕浸了冷水,手托了二娃的后颈项撑他坐起来,冷水帕子就将他脸擦了几下。二娃呀呀着瞌睡全醒了。
“妈妈干哪样嘛,瞌睡好好的。”睡意全消的二娃从心里到嘴上都是不耐烦。
“今天上山砍挑柴吧,二娃。”
“砍柴?今天是星期五哪!”二娃好惊奇,眼睛都圆了。
“没有办法,中午就没得柴煮饭了。”言语里,妈妈有许多无奈。
就这样,钟二娃来到了猫鼻梁下。画眉喔儿喔喔地嘹亮着嗓子,小鸦雀、地麻雀、山岔雀唧唧喳喳争吵着谁先起来的。虽然脚下的路已看得清楚,东面的观音岩山顶的天空亮开了一条线,但那朝阳升起之前的彩霞还没有出来,悬在山顶的只有一两缕淡青色的云条。山脚下的雾气正一团一团地聚合,准备慢慢地升到山顶去。确实还早哇,二娃出门的时候天光未开。
六月晴朗的天,露水润泽大地,早上非常凉爽。二娃虽然走得有些热,有点毛毛汗,停下来一会儿汗就干了。可是心情却不愉快。
凭么要我上山砍柴?姐姐凭么不回来砍一次?再说,上星期我是砍的两挑哪,大热天的,就煮煮饭,一个星期最多也只烧一挑柴,加上原来的应该存下两挑柴的。妈妈说没有柴烧了,未必那两挑柴像蛇一样钻洞了不成!
走着有些热,歇下有些凉爽,之后就是有些思想了。将进入初二的暑假,人又增高了1寸5分,差不多同妈妈一样高了,应该有些思想了。当然,不应该同妈妈比高矮,妈妈矮,是特殊情况造成的。自己很希望充一充男子汉,本身却也不高,同高中生相比还只能仰视,是镇上叫着的“半截大爷”那一批。记得父亲是很有块头的,镇上人几乎是没有人比得上父亲那么高。父亲,嗨,很不想提到父亲。那时他还没上小学,姐姐读小学三年级,妈妈呢,妈妈腿脚不利索。三个人都是小镇上说的那种“张口货”,会吃不会做的角色。父亲是从外乡来的,既无单位又无手艺,只有一身力气。在这个僻远小镇,如果名下有1亩3分田地,倒也能种点粮食和蔬菜,但却摊了个光荣的非农业人口户,父亲只能给人家打短工或是上山砍几挑柴卖,长期砍柴身体受不了,镇上找钱的短工又少,往往是3天做事5天空闲。父亲身体较强壮,冬天就穿一件单衣,夏天呢,夏天就把长袖剪下来。又到冬天呢?又到冬天再说吧。父亲的生活尚且这样,家里的日子会怎么样呢?
有一天夜晚,父亲扛回来一袋大米,第二天一早就走人了,10多年了没有消息。
唉,想这些事情确实没有意思。二娃学会了叹气。比如这星期五,我还要上课哪。那么,我就偏不上去了,先困它一个觉,等会弄几枝枝柴挑回去算了。他便寻了一个岩阡(山岩凹进去的地方)躺下了。
少年娃儿瞌睡大,况又是没睡醒的回笼觉,这一躺下去会到什么时辰呢?
太阳锥着他草鞋里的脚背和脚裸的时候,屁股上感觉到火烧火燎的疼的时候他醒过来了。抬头看天,太阳又热又亮扎人眼目,他心里惊叫一声:遭了!起码11点半了。
眼睛揉了一揉,把柴刀从刀鼻子里抽出来,准备刷啦啦地砍一挑柴弄回去。抬眼望去,手却无法施展了。
现在这山里砍柴,其实已不叫砍而叫剔。
这一边方无煤炭资源,也没有煤气液化气,照明的灯泡也是浑浑浊浊的。煮饭煮猪食烤火用什么?山上的柴。多少年多少代了,镇上周围的柴林早已砍光,现在都围攻到八面山麓的猫鼻梁上去了。幸好从去年开始,县环保局林业局到镇上来宣布,今后上山只能割草和剔砍树木的枝桠,还派了懂行的工作人员驻扎在镇上检查,谁砍了树木的主干就重罚。
二娃看着眼前的树林不仅是无法下手,而且没有下手的地方了。不要说青杠树,连白杨、环相、五倍子、锯木子的枝桠也被剔得干干净净,本来那些树木的主干也非常瘦小。你能剔到什么柴呢,他叹了一口气,上猫鼻梁吧。
说走就走,他攒足劲一刻不停地爬到了猫鼻梁上面去。他知道那一觉已耽误了妈妈的计划,在下午2点之前把柴挑回去后上下午的课。想把时间找回来只有靠迅速的行动了。过了猫鼻梁走不远就是磨子岩,他没有拐弯就爬到磨子岩上去,他知道那里有一片大碗粗的岩青杠和狐狸青杠。上磨子岩没有路,要抓住岩豆藤慢慢爬上去。一般人不愿费那些劲,再往前去的山头上有的是好柴,只不过路有点远。二娃信心十足地往岩上爬。他想,把那些大枝桠剔下来作一挑柴绰绰有余,虽然险一点,但是节省了时间。可是当他爬上岩顶,敞开眼就傻了眼:那些岩青杠和狐狸青干主杆上的枝桠已被剔得所剩无几。希望又落空了,眼神暗淡下去,他顶着已经直直照下来的日光,遥望着脚下一层一层像海浪一样绵延远去的群山,神情有些沮丧。
毕竟是山里的娃,毕竟是穷地穷家的娃,妈妈摊派给他的那份责任不管打不打折扣,自然也会承担的。只有到另外的山头砍柴了。二娃想到这里就把柴刀放进刀鼻子里,弯身把草鞋带系紧一点准备下磨子岩去,就在系好鞋带起身的一瞬间,肚子里扯了一家伙,他突然一愣怔,肠子、胃都咕噜咕噜叫起来。遭了,肚子饿了。这是生气的好处。早上妈妈用猪肉皮煎了油,放了点葱花做成炒饭唤他吃,“经得饿,二娃,我再给你弄点汤。”“不吃!”二娃把碗推到一边,嘴一瘪就出了门。
这下好了,柴还没开始砍哪,要是到上面山头砍柴,人没走拢力气就饿掉了,那时候不知道是你砍柴还是柴砍你,那么,只能在这岩上找些柴了,总不能空了手回去。
磨子岩顶有一亩多的面积,中间土肉厚,生长的天枞、松树、青杠都很粗壮,枝桠容易剔,工作起来也很安全,所以今年春上就被别人剔光了。二娃不久前上去剔过一次柴,他知道岩沿一带灌木中很可能有些岩青杠枝桠没有被剔掉,哪想到竟然有人也打得悬,几乎剔光了它们呢。这时他已经不多想了,挥舞着柴刀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下的岩青杠枝桠剔了下来码到一堆。他估摸了一下有半捆,还差一捆半,便将白杨、六股筋、檀木一类的小杂木的枝桠剔了一些凑够了一捆。
天空那只红烙铁更加热辣辣地烘烤。各种树木的叶片被蒸发出一缕缕热气。二娃前胸后背都流淌着汗水,短裤湿透了,浑身被濡得湿湿的很不舒服。短袖里伸出的光手臂被刺条划拉出许多交叉的血痕,汗水渍了火辣辣疼。这些困难他都能对付,最怕的是像先前那样肠子胃狠扯一家伙,肚子里一下就扯空了,就会像稀泥那样塌下去。他不想还好,想着想着肚子果真就扯了一家伙。不过,那不是狠扯,是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大约是里面没有食物没有水分只做得到轻轻抽搐一下,咕噜咕噜的响声也不出现了。可是二娃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蜷曲,慢慢缩下去蹲下了。他感觉到头有些晕,眼睛有些雾,肚子空空荡荡不属于自己了。干脆躺躺吧,他便躺下了。躺下去他想思考一点什么,可是明晃晃的阳光把他眼睛眩晕着,脑子里便一片空白。
也不过半把个小时,他就醒过来了。青春年少,这种样子的饥饿醒过来是必然的,但是精力被大量地消耗了。
他坐起来,仰起头,不经意间眼睛看见了天上烈烈的火球,一刹那,那火球就被他看得花里胡哨支离破碎,急忙眼睛闭了,气就上来了,凭么要我星期五来砍柴!凭么姐姐不回来砍柴!
站起身来,意识到上都上了山,这任务还得完成。柴还只有一捆,不可能只弄一捆回去吧?可是周围剔不出了呀。他环顾回周,一棵合抱粗的锯木树长在右边悬崖上,主干两人高以下的枝条早被剔掉了,上面的枝条剔一捆也差不多,但爬上去要很大的力气。他心中有的是气却缺少手上的力,他将拳头捏了捏,感到无可奈何。犹豫中眼睛突然一亮,发现身边蓬蓬勃勃几丛树。什么树,马桑树。就砍它,两丛马桑桠就有一捆了,就砍它回去,二娃下了决心,气死妈妈!
他砍柴回去怎么会气死妈妈呢?原来生马桑桠有它的严重缺点。“干马桑,湿杨柳,点上火,呼呼吼。”生的马桑树,恰恰不亮火,烧的时候尽起黑烟,尽是黑炭头,饭都煮不熟。
可是二娃为了气妈妈,砍下了马桑很快作成一捆柴。找几根岩豆藤将两捆柴捆好后从岩上掀到下面路上去,然后砍下一根粗马桑把两头削成扁平作扦担。他直起腰,舒了一口气,朝着早已倾斜的太阳,抖了抖褂子里裤子里的树叶和柴渣。褂子和裤子已经被晒干了,迫切地感觉到口渴,他知道汗水基本流尽了,剩下一点毛毛汗和晒得额头手臂发烫、石头树木发烫的日光相比抗实在微不足道。活动了一下舌头,舌头已不能灵活地搅动了,不管怎么样,得把柴弄成可以挑着走了才行。他抓着藤蔓滑到路上,把两捆柴并列摆放在左右,人站在中间,将扦担插进左右两捆柴,然后把柴梢合拢去,用岩豆藤捆缚了,推起来靠到岩壁上。退几步看过去,那一捆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A”字,扦担就是“A”字中间的一横,那一横就落在人的肩膀上。
二娃的肚子有些空落落的慌,过量的出汗和日光猛烈的烧烤使他眼睛不时闪烁着金花。我还要挑着柴走路哪,连水也喝不到一口,有什么力气去挑呢?必须寻找一点水呀。二娃便在山梁那凹下去的地方寻找,结果一无所获。磨子岩一带本来就缺水,连续近半月的烈日烘烤,哪里找得出呢。
二娃挑着柴上路了。这挑柴同他上个星期的一挑柴的重量差不多,刚上肩时就感觉出来了,可是走了一小段路后,发现比上星期挑柴时要吃力得多。他15岁都还不到,一般来说,这个年龄以前的孩子不该承受这样的重负,它会造成骨骼变形,身材变矮,可是二娃能不承担这样的重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