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章太炎与黄摩西入半露阁品茶,茶座皆客满,仅有一桌可坐四人,但已有两人就坐。章黄就坐此桌后,章立取桌上他人的瓜子就嗑,黄忙阻止。两客并不介意,移近章道:“无妨共食。”章不答谢,且啖且谈,旁若无人。之后两客切磋书院课题,一人沉吟道:“使功不如使过,此何语?”另一人答:“此似外国理论,必古籍所无,或为西哲伊索寓言?”章听至此,遽然昂首瞋目大呵曰:“你们还是读书人吗?《后汉书》都没读过?!”两人不料遭呵斥,愕然色变,反唇相讥,令章吐出吃下的瓜子仁。章愤极,挥纨扇击一人脑袋,孰料扇子折断,纨扇为友人书赠,向来为章太炎所爱,章勃然大怒,几至肉搏,黄急忙拉开,匆匆付钱将章拽出。
“苏报案”发后,上海租界巡捕房捉拿章太炎等人,众人皆逃走,唯有章太炎不听劝告,坚持坐镇爱国学社,遂被捕。章在狱中写信给在逃的邹容,唤其前来一同抗辩。邹不愿大哥一人担此责任,毅然主动入狱,与章共患难。章、邹对革命言行供认不讳。邹因体弱,瘐死狱中。三年后,章太炎出狱,他特地在宅壁高处挂了一幅邹容的遗像,前面摆一张横板,上设香炉,每月初一、十五必沐手敬香一次。
章太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致辞说,自甲午战争后,他便常对友人说逐满之言,友人听了,大摇其头。因此有人说他疯癫,有人说他叛逆,更有人说他自取杀身之祸。他却任凭他人说他“疯癫”,“还守我疯癫的念头”。他说:“……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近来有人传说:某某也是有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最后,章太炎大声疾呼道:“我要把我的神经病质,传染诸君,传染与四万万人!”
章太炎因孙中山收取日本人的“黑金”与其发生争执后,黄兴曾在给孙中山的信中劝孙道:“弟与精卫等商量,亦不必与之计较,将来只在《民报》上登一彼为神经病之人,疯人呓语,自可不信。”
辛亥革命成功后,章太炎在政府中********,于是,他便逢人开骂,原先革命阵营中的同志如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等,民国新贵唐绍仪、赵秉钧、梁士诒、段祺瑞等,保皇派的康有为、张謇、汤化龙、谭延闿等……民国初年的报纸屡见章太炎骂人的文章,严词刻薄,毫不留情。被章骂得多了,众人也都习惯了,并不理会,只是以“章疯子”一笑了之。
鲁迅在回忆乃师章太炎的文章中说:“……其人既是疯子,议论当然是疯话,没有价值的人。但每有言论,也仍在他们的报章上登出来,不过题目特别,道:’章疯子大发其疯。‘有一回,他可是骂到他们的反对党头上去了。那怎么办呢?第二天报上登出来的时候,那题目是:’章疯子居然不疯‘!”
章太炎曾受孙中山之托前往湖北去见黎元洪。章一到湖北便受到了黎的热烈欢迎,这令章对黎好感倍增,逢人便说:“民国总统一席,非公莫属!”一时,章言人尽皆知。王揖唐听闻后,马上告知袁世凯,并说道:“章疯子的言论和他手中的那支笔还是有号召力的,不能不加以笼络。”袁世凯马上召章太炎进京,并给他颁发二等勋章一枚。
弟子景梅九回忆:“民国成立,袁氏初以东三省筹边使饵先生,既而罢职返燕都,隐窥袁氏抱帝制野心。一日,予谒先生于客寓,先生拟效方孝孺故事,执丧杖,穿麻衣,痛哭于国门,以哀共和之将亡,为同人所劝阻。然’章疯子‘之名,遂由此播露。”
据传,袁世凯一度很想杀章太炎,但又怕民众不满,于是便自我解嘲说:“章太炎是疯子,我何必跟他计较?”
袁世凯死后,章太炎获释南下,云南名士赵藩(人称“病翁”)曾送给他七绝诗一首曰:“君是浙西章疯子,我乃滇南赵病翁。君岂真疯我岂病?补天浴日此心同。”章太炎得诗后甚是得意,晚年常读与人听。
迷糊
一日,小章太炎在天井看书,不知不觉天色渐暗,气温转低,长嫂唤他进屋添衣,免得着凉。章看得入神,长嫂连唤几次,他才勉强进屋,添衣后仍回天井读书。众人见后,大笑不止,原来他竟穿上长嫂的一件花马甲。而章太炎却茫然不知,问家人笑为何事,让他知道了也乐一乐。众人越发狂笑不止。
章太炎的书房,四壁琳琅皆是书,一无隙地。室内了无陈设,中置一床,章独睡于此。每中夜睡醒,忽记起某书某事,即起床到书架上翻阅,往往自中宵达旦,虽在严冬,也不知加衣,有时候仆人夜起,或者清早进室内洒扫,见他持卷裸立,形如木鸡,忙唤道:“老爷,你没有着衣呢?”
一次,章太炎宴请亲朋,宾客满堂即将开宴之际,章却不知所踪。家人四处寻找,均未见其人。后来有人到厕所,竟发现章在厕内独立凝思,把宴客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朱镜宙回忆:“先生居东京时,雇一日下女。一日,女忽自称与先生私,得孕。先生不得已,请医师验之,孕已五月。而先生雇此女仅二月耳。”
章太炎有随地吐痰的习惯,而日本的房子都铺木地板,非常干净。章太炎初到日本时,进屋说不了几句话,嘴一撇,“噗”的一声,一口浓痰飞射而出,让旁边的管家日妇窃笑不止。
居上海同孚路时,章太炎的被褥帐子,从不换洗,臭虫满床,大肆猖獗。有几个年青朋友,常到他寓所替他捉臭虫,其中一人也姓章,捉臭虫特别卖力,因而得一雅号曰“名誉孝子”。
章太炎在上海期间,妾王氏不在身边,无人为他浆洗衣裳,于是他干脆不换洗衣服。他的衣服总是油光泛亮,远看似绸缎丝质光鲜,近观方知是陈年老垢。章太炎在日本避难三年多,竟从未换洗过衣服被褥。他鼻子有鼻息肉,长年呼吸不畅,每当鼻涕蜿蜒而出时,他索性大袖一挥,用衣袖擦去鼻涕。
剪辫后,章太炎在租界里可以畅行无阻,但出了租界却有被清廷抓捕的危险。于是他便在帽子里装上一条假辫子,可他又不愿效仿他人将假辫子缝在帽子里,而是嵌在了帽沿里。一上街,辫子摇摇晃晃,时常掉落,引得路人侧目。一次,有人打赌,说章太炎从某地到某地如果辫子不掉下来,就输一桌酒席,结果无人应赌。
章太炎东游日本,认为日本衣冠文物有盛唐遗迹,回到上海后,他便改变了自己的衣装:秋冬恒服长袍,外罩以一件宽氅和服;剪了辫发后,头发就留了四五寸长,左右两股分梳,下垂额际,不古不今,不中不西。他见日本人在和服上绣着家徽,便仿效日本家徽,也在自己和服上绣上一个大大的圆章“汉”字,以示自己是汉人。这件和服他一直穿到辛亥革命后。被袁世凯软禁时,章决定绝食抗议,特将这件“汉家和服”寄给在上海的夫人汤国梨留作纪念。
某日章太炎试穿一件新袍子,里面的短衣有半边没有套上,故而一罩上袍子,外面半边自然不服帖。章左扯右扯,总觉得不合适,大不高兴,迁怒裁缝道,怎么做出这样的衣服来。
章太炎自己不修边幅,却某日致书陈三立,言将偕一日本友人来访,请陈务必整顿衣冠,勿作一副落拓邋遢之态。
1906年,章太炎出狱,同盟会派邓家彦、龚练百前去迎接,发现章“面白体胖”,二人都“诧之为毕生所未见”。原来章太炎平日最害怕沐浴,入狱后,西洋狱卒每天强迫他洗澡,体魄反而变强健了。但章太炎自己说,胖是因狱中食物无盐之故。
朱镜宙回忆:“先生居东讲学,从业者众。先生无暇具食,每以面包充饥。一日弟子贺伯钟见先生案头面包皆发霉。询之。先生始恍然知已数日未进食。其诲人不倦如是。先生居东京,每星期仅能肉食一次,麦酒二斤。蜀弟子陈新彦、曾通一能自调味,每隔数日,即亲烹馔以献,先生乐之。”
章太炎几无生活自理能力,在日本时,他常将自己的衣服鞋袜弄得杂乱无章,福建人林文(黄花岗起义七十二烈士之一)常为他整理打点,免得他找不到。
刘师培的外甥梅鹤孙回忆,章太炎在日本时,曾住在刘家,章“囚首垢面,衣巾经月不浣,养松鼠于袖中。果壳和干肉狼藉,室内虫蝇飞扰。又夜斥下女,继以号哭,旋复高歌”。刘师培夫人何震不堪忍受,将章逐出。但刘师培之母认为,同在异乡,应彼此照应,对何晓以大义,命刘师培将章接回。
王森然描写章太炎:“壬寅年,先生居海上,馆吴彦复家。吴待之甚厚,时剪发者极少,先生已先数年剪去。夏中著半截长衫,赤足登履,蹀蹀通衢,人以为狂。至友所,辄不俟请,自去长衫,赤其上体,屡屡系裤,盖其裤带仅一围,犹两袭相接缚,不能紧也。其衣至褴褛,两袖污垢常满。某年在海上演说,谈次犹时时以袖角拭涕。”
一次,家人见章太炎脚背上隆起一块东西,便让他脱下鞋查看,原来章将袜子底背朝天地穿着。因为传统手工织出的袜子是不分底面的,章穿惯了传统手织袜,拿起机器织的就穿,根本不去注意袜子是否分底面。
章太炎原先不爱洗脸,更怕沐浴,手指甲留得很长,指甲内污垢斑斑。他出外游历讲学时,夫人汤国梨常嘱咐随从随时为他换洗衣服,他因此与随从争吵,认为这是干涉他的个人自由。但随从也不示弱,有了夫人的旨意后,变得有恃无恐,常常采用强迫手段,令他换下衣服。
民国元年,章太炎应袁世凯之招北上,蒋维乔在天津至火车上遇到章,见章衣服丽都,面部及指甲清洁,不若十余年前之垢腻斑斑,颇为诧异,后才知是汤夫人强行训练使然。
吃饭时,章太炎只夹自己面前的菜肴,马叙伦说,“其食则虽海陆方丈,下箸惟在目前一二器而已”。章晚年,考虑到他的健康,案上也常常设鸡肉,但章却从不下箸,仍只食面前菜蔬。后来有人建议,把鸡肉放在章面前,从此即见章专以鸡肉佐餐。
朱镜宙亦回忆:“先生生平不讲究饮食,且又近视。每食仅就案前近身菜肴下箸,家人以是每将先生好者置其前。时有不当意者,则尽白饭数碗,不语而去。方口可容拳。一竽之食,三数口能尽之。因患鼻疾,以口呼吸,饭时亦然。故饭屑最易误入气管。往往对案就嚏,饭花四溅。而先生容色自若,视如无事。”
南方人常吃鱼,章太炎生在江浙,却不知如何剔鱼骨,往往连骨咽吞,弄得狼狈不堪。
章太炎被软禁于龙泉寺时,厨师向其请示做何菜,他只想得出两道菜:蒸鸡蛋和蒸火腿,因这两种在南方常吃,其他都叫不出名字。于是,之后厨师顿顿都做这两道菜;后软禁于钱粮胡同,亦是如此。厨师所做蒸火腿并非南方的蒸火腿,厨师以北京清酱肉切片蒸之,章亦认同。
章太炎在上海南阳桥居住时,被清廷通缉,捕快们已经侦察得知其住地,友人多劝其移到别处居住,章不为动。后友人只好以死诳之,章听闻后,前往友人家中吊唁,这才移居。他出门后不久捕快便赶至其住处抓捕。
马叙伦说,章太炎“长亦独慧于读书,其于人事世故,实未尝悉也”。章太炎不认路,出门即不能自归。有时出门几十步买包烟,一转身就回不了家,而且他沿途问路也让人觉得啼笑皆非:“我的家在哪里?”
陈旭轮在某刊上记载:“黄摩西与章太炎同任东吴大学讲席。一日同赴茶肆品茗,两人未携钱囊,付账时,均无所出。于是摩西返校取钱,但摩西抵校,适朋好邮来一诗文集,他一卷在手,将太炎忘置于茶肆中,而太炎又不识途径,必须有人引导,遂致进退维谷,日暮始由肆僮伴送返校,给以茗资与酬金。闻者无不引为笑柄。”
王森然记载章太炎:“先生曾为苏州东吴大学掌教,居于螺蛳桥头小屋。朝出暮归。在讲堂中萃精聚神,上下古今,于是往往忘却己门,走入邻家,而先生不觉也。一日自学堂归,忘跨一门槛,仆地伤臂,裹创者累日。又尝衣日本和尚之衣,冠草帽,手挥团扇,背驼至弓形,走足登履,蹀蹀通衢,儿童争聚视之,先生奚如也。”
某日,章太炎自东吴归,倦极,以急思归眠,乃误走邻家之室,据榻而眠。孰知此为邻妇之室,方出外购物,归而视之,大哗。幸邻里有识章者,呼之醒,护送其归,而太炎尚茫然,说:“我方酣睡,何必扰人清梦?”
章太炎在日本时,常到离民报社不远的孙中山家与孙中山、胡汉民、汪精卫等人谈天。从报社到孙家的路,他来来去去走了几个月,竟然还不识得。一天,他只身从孙家返回报社,竟然走到一户日本人家中。后报社众人见他一直未归,四处寻找,才将他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