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柏生在《记静安先生自沉始末》一文中回忆,1927年的4、5月间,北伐军攻下徐州,同时冯玉祥大败张作霖的奉军于河南,直逼山东、河北,北京感到极度的恐慌。6月1日,柏生曾在王国维身边侍奉,王说:“闻冯玉祥将入京,张作霖率兵总退却,保山海关以东地,北京日内有大变。”这日晚上,柏生与谢国桢一同到王国维住所,谈及时局,王国维神色颇为黯然,似乎在沉思着应该到什么地方去避难,因为那时与国民革命军政见不同的人,都已经离京避难去了。
谢国桢回忆6月1日晚与王国维谈话的情形说:“先生……谈笑和怡,诲以读书当求专精。既而曰:’时事如斯,余全无可惜。惟余除治学外,却无从过活耳。‘盖先生之死志著之久矣。”
姜亮夫回忆,当时,很多人都劝王国维剪发,而梁启超突然去天津后,王国维心中更是惶恐。这期间,姜亮夫去看望王国维两三次,一次(大约为农历四月二十八)去后,王国维说:“有人劝我剪辫子,你看怎样?”姜亮夫说:“你别管这些事,这个学校关系到国际关系,本校是庚子赔款而维持的,一定要看国际形势,你剪不剪辫子,这是形式。”王国维似乎觉得有些道理。
6月1日,即王国维自沉前一日,姜亮夫又去了王国维家中。王国维说:“亮夫,我总不想再受辱,我受不得一点辱!”姜劝了劝王国维。离开王家后,姜亮夫将王的话告诉了陈寅恪,陈本来要去看王国维,但因为马上要去城里未婚妻家,故打算晚些再去。
在王国维自沉前的三天,好友金梁曾经到清华看望王国维,王显得颇为忧愤。金梁回忆说:“既以世变日亟,事不可为,又念津园可虑,切陈左右,请迁移,竟不为代达,愤激几泣下。余转慰之,谈次忽及颐和园,谓:’今日干净土,唯此一湾水耳‘。”当时王国维大概已有了自沉的想法。
王国维沉湖的原因,学界大概总结了以下说法:
一为“殉清”说。王国维为清朝遗老,早在冯玉祥逼宫时,他便有自杀“完节”的想法。梁启超坚持此说,并将王国维比作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清华校长曹云祥及吴宓、金梁、杨钟羲等人也均持此说,罗振玉更是伪造遗折,坚定认为王为殉清。
而在此之前,王国维便有过多次自杀的想法。1924年11月5日,冯玉祥逼宫之际,王国维曾邀罗振玉、柯劭忞共沉于神武门御沟,自杀殉清。王国维的家人在回忆中,曾经提到王国维多次自杀未果。
金梁在《王忠悫公殉节记》中指出王国维自沉鱼藻轩前有其深意:“《诗》曰: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忧王居之不安也。逸诗曰:鱼在在藻,厥志在饵,鲜民之生矣,不如死之久矣。忧世变之日亟也……赋骚见志,怀沙自伤,其觍然偷生,厥志在饵者,观之能无愧死耶。”
鲁迅也持此观点,他在《谈所谓“大内档案”》一文中,称王“在水里将遗老生活结束”。
但反对此说者认为,王国维与罗振玉、郑孝胥、陈宝琛等遗老有别,王在清华任教,心无旁骛,潜心学术。他虽“忠清”,却不至于“愚忠”到“殉清”程度。而且王的遗嘱中未提及溥仪一字,故当时即有人说:“你看他那身边的遗嘱,何尝有一个抬头空格的字?殉节的人岂是这样子的?”
二为“逼债”说。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一书中说:“内务府大臣绍英委托王国维代售宫内字画,事被罗振玉知悉,罗以代卖为名将画取走,并以售画所得抵王国维欠他债务,致使王无法向绍英交待,遂愧而觅死。当时报纸还传,王曾与罗合作做生意亏本,欠罗巨债。罗在女婿死后,罗、王已生嫌隙,罗令女居己家为夫守节,逼王每年供其生活费2000元。王国维一介书生,债务在身,羞愤交集,便萌生短见。”史达亦认为是逼债,郭沫若也赞成。但从王遗书对后事的安排看和事后其他一些证据表明,王国维生前并无重债足以致其自尽。
三为“惊惧”说。1927年春,北伐军兵临城下,有人认为,王国维自杀是怕自己落入北伐军手中,蒙受耻辱;又因其视脑后辫子为生命,当时传言北伐军入城后将尽诛留有发辫者,所以与其被辱,莫若自我了断。但这种说法为当时许多人所鄙夷,认为不符合王国维立身处世之道。
四为“谏阻”说。认为王国维投湖,是以“尸谏”劝阻溥仪,让溥仪不要听从罗振玉等人之言东渡日本,并认为王、罗决裂的真正原因便在此。
五为“文化殉节”说。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诗》中写道:“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说灵均。”陈寅恪认为,1924年冯玉祥逼宫,陈寅恪视为侮辱,他在遗书中说“义无再辱”,是不想第二次受冯玉祥部之辱。
陈寅恪的《挽王静安先生》,最先认为王国维自沉是“殉清”,但后来他作《王观堂先生挽词》,在序中第一次提出王“殉文化”说。两年后,他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又再申以一死见“独立自由之意志”之旨。
陈寅恪认为王国维自杀的原因:“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最后一种说法是综合说,认为上述“诸因素”皆有。
而王国维的后辈们则认为王国维自杀与罗振玉有关。1983年8月王国维三子王贞明和长女王东明在台湾发表《父亲之死及其他》、《最是人间留不住》,他们认为:“父亲自尽与大哥(潜明)病逝有很大关系。父亲最爱大哥,大哥病逝给父亲很深的打击,而罗振玉先生又不声不响地偷偷把大嫂带回娘家,还拒收恤金……面对罗振玉这位数十年培植资助他的挚友和共同研究学问的伙伴,是一件痛苦的事。……此事后,不再见父亲的欢颜,不及一年他投湖自尽了。”对于王国维“殉清”之说,他们认为:“其实父亲只是一颗棋,也是他(指罗振玉)预布的羽翼……渐渐地父亲感觉到已卷入”浑浊世界’的大旋涡,必须脱身出来,因此婉拒代缮奏章,代递奏折,代为进言,并表示‘闭门授徒以自给’,以求心安理得,罗氏对父亲的态度颇为不满……“王东明又说:“王氏后人大都秉性沉默,且有不少流寓海外的,不能广集多方意见,仅凭罗氏家人之言做成结论,自有偏差。”
王国维的孙子王庆山同意姑母和三叔的看法,他认为二人的说法可信。因为王贞明是当年在北京时王国维身边最亲近的儿子,父亡之时,他最早一个奔赴出事地点,最早读到父亲遗书,手头又握有第一手资料;王东明是王国维最宠爱的女儿,相处时间最长,最熟悉其性格和内心世界。
王庆山说,1968年他回家探亲时,父亲王高明(王国维次子)曾告诉他:“我们王家长子娶的是罗家的小女儿,最根本的是你大伯与伯母的婚姻是不平等的。你祖父对这门罗王联姻并不赞成,只是因为我们生活靠罗支助,所以他出于无奈,才同意这门亲事。我们王家人不求名利,又爱自责。当年祖父对大儿子的死,十分难过,又自感对不起。”
与王国维相交近三十年的马衡在《我所知道的王静安先生》一文中说:“但这个环境也就不知不觉把他造成一个遗老。偏偏在去年秋天,既有长子之丧,又遭挚友之绝,愤世嫉俗,而有今日之自杀。这不但是人家替他扼腕惋情,也是他自己深抱隐痛的一点。岂明君说他自杀的原因,是因为思想中的冲突与情神的苦闷,我以为是能真知王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