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诒让的《契文举例》一书早在1904年便写成,但一直没有刊行,直到1913年才被王国维发现。当时在上海的英籍犹太富商哈同,为投其夫人所好,搜购了很多甲骨文,并在哈同花园内兴办了一所仓圣明智大学。王国维为更好地研究甲骨文,便到该校任教。1917年,王国维以哈同花园大总管姬觉弥的名义,刊印了《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一书,王在书中将罗振玉搜集的甲骨文资料拓印,并对每片的卜辞做了考释。
王国维通过考释甲骨文,印证了《史记·殷本纪》的记载,证明了司马迁是一个严肃的历史学家。王国维还根据甲骨文中的记载,将《史记·殷本纪》中记载的讹误一一加以订正。
王国维曾四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他说自己还是不能弄懂,并说:“哲学的海洋深不可测。”
王国维论近世学人之弊有三:损益前言以申己说,一也;字句偶符者引为确据,而不顾篇章,不计全书之通,二也;务矜创获,坚持孤证,古训晦滞,蔑能剖析,三也。此三弊今人亦有。
王国维叹曰:“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生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
王国维说,“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因为政治家只能谋求物质利益,文学家则可创造精神之利益,“夫精神之与物质二者孰重?物质上利益一时的也,精神上利益永久的也”。
司马迁20岁时,曾有过一次游历。王国维研究过司马迁的出游路线,发现司马迁游历的路线,与秦始皇南游东巡的路径,多有重合。
王国维说,人的精神每天是从朝气落到暮气,所以上午宜读经典考据书,午后宜读史传,晚间读诗词杂记等软性的东西。
在日常生活中,王国维处处严谨自持,不营生计,不图享受,潜心研究学问。他虽盛名满天下,却心无旁骛,专心向学,甘于清贫。1925年,他受清华之聘到国学研究院任导师,清华本希望他出任国学院院长,但王国维坚辞不就,因为他认为出任院长后必须“总理院中大小事宜”,要为行政事务分心,使他不能专心治学。故此后国学院院长由吴宓以办公室主任的名义兼理。
徐森玉对许姬传说:“王静安写书的方法有三个字:’博‘、’专‘、’细‘。一天,我去他家,静安正在写《宋元戏曲史》。桌上、书架上摆的都是有关这部书的资料,其中还有一部分是从日本收来的善本。我们聊天时,他总把话头引到这部书上来,听取我的意见。这时,另一位朋友来看他,他还是用此法谈话。有时候提出问题和我们研究。如有相反的意见,展开辩论,最后得出的结论,他都记在笔记里。
隔了一个时期,再到他家,问起《宋元戏曲史》的情况,静安说:’已看过校样,静等看最后的清样。‘这时,他的书房里,桌上、架上、凳子上有关哪本书的资料,全都收起,另换下一本书的资料,谈话的题目也变了。”
一次,清华开茶话会,王国维为学生们朗诵辛弃疾的《摸鱼儿》、《贺新郎》助兴。这两首词脍炙人口,但王仓促诵之,皆有遗脱。徐中舒说:“以此知先生不善强记,其谨严精深之学,殆皆由专一与勤苦得来。”
端穆
王国维四岁丧母,父亲在他十一岁之前一直在外谋生,只能依赖姑祖母和伯祖母抚养,由年长他九岁的姐姐王蕴玉照应,故而童年颇为孤寂。其弟王国华对他年幼时的印象,就是“寡言笑”。
王国维之父王乃誉出身贫寒,靠自学而诗、书、画皆通,然因自身际遇而未成大才。于是他将希望寄托于儿子身上,督导甚严。1882年10月17日,王乃誉在日记中记载时年仅五岁的王国维的学习情况道:“可恨静儿之不才,学既不进,不肯下问于人。而作事言谈,从不见如此畏缩拖沓。少年毫无英锐不羁,将来安望有成!……不患吾身之死,而患吾身之后子孙继起不如吾。……盖求才难,而欲子弟才过其父为尤难!”而甚至王国维十六岁中秀才,他也在日记中说,亲友“赞静儿不去口,余不以为然”。
王乃誉曾有《岁暮蕴零用册示儿辈》之诗,云:“粗衣淡饭苦难全,莫为奢华体而牵。试看几多炊爨绝,何如守我旧青毡。”父亲质朴的生活态度,也深深地影响了王国维。
少年王国维喜考据,日与朋辈高谈阔论,指斥前辈文章中的疑误,考查古书注释中的纰缪。父亲王乃誉对此颇不以为然,并且严厉地批评王国维:“名为高,实则懒;名为有学,不苟且,实则无作为耳!”
王国维有道德洁癖,他总是将文章与人格相联系。他说:“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之有也。”
王国维自陈:“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为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哲学上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
对自己的词作,王国维颇为自负:“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他曾对吴宓说:“自谓视梅村《圆圆曲》过之。”
王国维对柯劭忞(字凤荪)所著《新元史》一书不以为然,但却极力称赞他的旧体诗:“今世之诗,当推柯凤老为第一,应以其为宗。”
王国维经济一直不甚宽裕,故即使不喜,他在仓圣明智大学任教时,也时与姬觉弥往来酬酢。其长子王潜明刚到天津海关工作时,因海关循惯例每月扣款以备“储金养老”,而颇有牢骚,王国维开导道:“观此即见谋事之难,视汝辈如登天矣。海关储金养老办法,并非不善,此事汝可随多数人进退,不必自作主见。”王潜明与罗振玉之女罗孝纯结婚后,住在天津罗家,王国维几次叮嘱儿子要向罗家支付生活费。王潜明冬天只穿夹袄,不穿棉袄,罗家人劝告,但王潜明并不听从。罗振玉将此事告知王国维,王立即写信规劝儿子,并说:“汝意亦不差,然人家好意,亦须委曲之。”
在哈同花园时,姬觉弥每每要和王国维探讨一个字的字义时,王国维但笑不语,或借机走开。李恩绩认为王是“感到和这位’小学大师‘学问的途径有点不同,所以不肯多所非难,引起无聊的误会”。
有人请王国维鉴定一件古铜器,他认为是假的,便说“靠不住的”,来人再请他仔细看看,说这件古器色泽如何古雅,清绿得如何莹彻,文字如何精致,什么书上有类似的著录,并将这些提供给他做参考,请无论如何再仔细看一下。他看了后,依然只是说:“靠不住的。”既不附和,也不驳难。
日本人本田成之读谭献的著作,问王国维对谭的看法,王说:“他是个疯子,不过遣词巧妙。”接着本田又问如何给词断句,《万氏词律》如何,王说:“那种东西不行。”本田再问什么是好的,王国维说:“对中国人来说,这类规则性的东西没有也罢。”
青木正儿对王国维说,自己打算研究明以后的戏曲,因为元代以前的已经有王国维的大作了。王国维听罢,谦称:“我的著作没什么意思。”接着又生硬地说:“可是明以后的戏曲没有味道。元曲是活的,明以后的戏曲,死去了。”
一次,一位日本人去拜访王国维,说他想研究中国的中古史,王国维听罢极不高兴,一声不吭。后来桥川时雄问他为什么,他说根本不知道那人所说的中国中古史是什么玩意儿。
王国维自吸香烟而不知敬客。罗振玉的弟弟罗振常觉得他极为傲慢,于是每次王国维来访,他必倒茶、拿烟,但王似无所感。罗振常之女罗守巽说:“意观堂并非惜一支烟,实疏于酬应,其诗有’强颜入世苦支离‘之句。”
辛亥革命后,王国维转向研究经学,聊天的时候,狩野直喜与他谈及西洋哲学,王国维便苦笑着说他不懂,避而不谈。他晚年亦闭口不提自己会外文。
一次,王国维送给铃木虎雄一本《寐叟乙稿》,铃木回去翻看,觉得文辞不算难懂,但诗中交游诸家的称呼都是别号,铃木便告诉王国维,王国维恳切细致地一一为他加注原名。
王国维不善书,没有所请,他一概拒绝。一次,有人请王国维为一位福寿双全的老太太题像赞,他当面拒绝说:“这是应酬,我没工夫。”还有一次,他的近邻想请他写一幅小屏,怕被拒绝,故先找到王夫人,王夫人说:“你把格子打好,交给我,我逼他写就是。”王国维这才同意了。
蔡元培几次找人请王国维到北京任教,但王国维忠于清廷,认为不能为民国做事,五次拒绝。蔡元培只好想了个变通的办法,让他做通信导师,虽为北大学生讲课,但名义上并不是北大的教师。王国维指导半年后,蔡派张嘉甫送去200元工资,王国维拒不接受,去函道:“窃以导师本无常职,弟又在千里之外,丝毫不能有所贡献,无事而食,深所不安;况大学又在邸屋之际,任字诸公尚不能无所空匮,弟以何劳敢贪此赐,故已将脩金托交张君带还,伏祈代缴,并请以鄙意达当事诸公,实为至幸。”最后由北大研究生国学门主任沈兼士出主意,说北大正筹办《国学季刊》,需要王国维指导之处甚多,这二百元不是束脩,而是邮资,王国维这才收下这笔款项。
北大曾邀请王国维到校参观,为显示对王的尊重,北大预先布置好师生们开欢迎会,王国维一口回绝,他说欢迎者中有各式人等,免不了有与其道不相同话不投机者,他不能接受这些人的欢迎。蔡元培听罢一笑了之,随即把欢迎仪式改成茶话会,只是邀请与王有共同研究兴趣的教授们参加。
王国维性情僻冷,埋头治学,常长久枯坐,默然无言。平日里,除了清华的几位同事如陈寅恪、吴宓及学生们,旁人概不接触。他曾填《浣溪沙》词一首:“掩卷平生有百端,饱更忧患转冥顽,偶听啼鴂怨春残。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铅丹。闲愁无分况清欢。”
王国维曾坦然对学生们说自己愚暗,对于《尚书》大约有十分之五还读不懂,对于《诗经》也有十分之一二读不懂。学生听罢大为震动。
一次,北大的学生皖峰、何子星等人前往王国维处问学。对于金石学、小学、学术史、文学史的问题,王国维均一一解答,何子君提到李邕书叶国重碑,据所见本:一为“江夏李邕撰书”,一为“括州李邕文并书”,不知孰真孰伪?王国维沉思片刻,答:“不甚清楚。”皖峰说:“即此可见先生研学态度的忠实。”
王东明在《先父王公国维自沉前后》中回忆父亲:“先父生性内向耿介,待人诚信不贰,甚至被人利用,亦不置疑。在他眼中,似乎没有坏人。因此对朋友,对初入仕途所侍奉的长官和元首,一经投入,终生不渝。他不是政治家,更非政客。他所效忠的只是他心中的偶像。”
一次,清华教职员在工字厅聚餐,毕树棠当时正夹起一块海参往嘴里送,忽然听邻座某君喊道:“看!王国维!”他筷中所夹海参顿时滑落在地,随之看到校长曹云祥对面坐着一位清瘦而微须的四十多岁的老头儿,红顶小帽,青马褂,身后垂着小辫子和玄色扎腰,谦恭而谨静地坐在那里。满室的人都在喧闹笑谈,似乎唯有他是安静沉默的,除偶尔动一动筷子,他什么都不甚理会。曹的态度倒很周到,话很多,每一句话都必问到老先生。但王只是微笑,点头,没有太多回答。饭后,照例有余兴,但早已不见了王国维的身影。
毕树棠回忆王国维:“他的态度老是那么沉静而枯独,却又含着和蔼,每当夕阳衔山的时候,常见他在西院大路上散步,相遇必点头微笑,缓缓而去,总是那么淡淡的,而和他朋友见面时,又往往好问时事,却又不大看报纸,似乎是模模糊糊的,教人瞧不透。”
毕树棠回忆说,他没有见过王国维大笑,只记得一次他曾经笑过,那是在一家的晚饭席上,王国维亦在座,还是老样子,只是呆坐,没话,只吃菜,不喝酒。席间毕树棠与他人的一番对话,竟然逗的王国维笑出声来。
王国维每天在书房看书、著述,对于家务,不闻不问,他身上从不带钱,每月的薪水由家人到学校为其代领,领回后也由夫人负责用度。他埋头读书,家里人也不去打搅他,大家各安其事。
一次姜亮夫填了一首词,想请王国维指正。他晚上七点半到王家,王国维看过后说:“你过去想做诗人,你这个人理性东西多,感情少,词是复杂情感的产物,这首词还可以。”王国维便帮他修改,一改改了近两个小时。在他改词之时,姜顺手翻看两本书,其中一本是德文版的《资本论》,姜见书中用好几种颜色的笔打了记号。王国维对他解释说:“此书是十多年前读德国人作品时读的。”姜亮夫立时感到先生不仅学问广博,思想也非常超前。晚上九点多,姜亮夫告辞,王国维要家人点着灯笼跟他一起送姜,一直送到清华大礼堂后面的流水桥,等姜过桥后他才回去,他对姜说:“你的眼睛太坏,过了桥,路便好走了。”闻此语,姜几乎落泪,此后一生难忘。
王东明回忆道:“父亲的一生中,可能没有娱乐这两个字,那时收音机尚不普遍,北京虽有广播,顶多有一个小盒子样的矿石收音机,戴耳机听听,就算不错了。举凡现代的音响视听之娱,非当时梦想所能及。他对中国戏曲曾有过很深的研究,却从来没有见他去看过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