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后,一日,钱穆在小学兼中学同学华沛若家中晤谈,华问:“《论语》’孔子五十知天命‘,先生今年亦已过五十,敢问知天命之义?”钱穆回答:“此乃大圣之境界,吾侪何敢妄加揣测。余只敢在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上用心。回忆白果育学校、常州府中学堂以来,改朝换代,天翻地覆,社会一切皆已大变。而吾两人今日在此檐下坐谈,岂不仿佛依然是往日情况。此亦可谓是吾两人之能立能不惑,但只可谓是一种具体而微之能立能不惑,又只是微之又微,微不足道。正如一万贯钱与一文钱,一文钱太少,太无价值,但亦同是钱。孟子谓’人皆可以为尧舜‘,罗近溪渭’端茶童子亦即如圣人‘,皆此义。倘吾侪能立能不惑,继续下去,亦可算得是吾侪之天命矣。孔子言:’天生德于予。‘人之禀赋有高下,德亦有大小。大德敦化,小德川流,纵是沟渎之水,只川流不息,亦皆朝宗于海。大海是其汇归歇宿处。此即是天命。”
严耕望回忆,钱穆教导学生应立志宏大,拿出气魄与意志,做个领导社会、移风易俗的大师,否则学术局限一隅,纵使当代是第一流学者,回归历史之后,仍是第二流学者。
钱穆预言:“我民族国家之前途,仍将于我先民文化所贻自身内部获其生机。”
创办新亚书院时,钱穆几次写信给在大陆的学生洪廷彦都流露出对故乡山水之胜的眷念,他在信中曾说道:“我虽不能回来,但在香港还有我应做的事。我的著述留存于天壤之间,自信可传之将来。
钱穆应邀去美国讲学,在美国碰见蒋梦麟,二人曾坐谈一小时。蒋告诉钱:“已连读君之《国史大纲》至第五遍,似君书叙述国史优处太多,劣处则少。”钱问蒋:“所叙国史优处有不当处否?”蒋答:“无。”钱穆说道:“既无未当,则亦不妨多及。国史叙治世则详,叙乱世则略。一朝兴则详叙,一朝亡略及。拙著亦承国史旧例。今日国人好批评中国旧传统,却绝不一道其优处,拙著亦以矫国人之偏,君谓有未当否。”蒋梦麟再三点头称是。
钱穆从美国讲学返国时,绕道英国,赴友人家中拜访。友人家在伦敦近郊,傍晚时钱穆夫妇出外散步,附近一个小镇上的居民群出围观,问钱穆是否自香港来,钱穆答以美国,众人纷纷问美英孰优孰劣。钱答:“美国何堪与英国相比。”众人大惊,问有何据。钱穆指着田塍间的老幼男女,说道:“如此接近大自然,生活何等幸福。美国人家宅纵在乡野,出门即大马路,汽车交驶,岂容徒步。即欲就近买一包纸烟卷,亦得驾车出门。长日困居院中,何得如君辈快乐。”众人闻言面露喜色,纷纷点头。
1989年,钱穆到香港参加新亚书院四十周年校庆,他在与学生座谈时说:“救世界必中国,救中国必儒家。”
******谈论恩师钱穆时说道:“钱穆治学的宗主,便是立志抉发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主要精神及其现代意义。”
爱国
钱穆的小学老师钱伯圭对钱穆说:“你知道今天我们的皇帝不是中国人吗?”钱穆骤闻,大惊,云不知。归家后询问父亲,父亲说:“老师说得对,今天我们的皇帝是满洲人,我们则是汉人,你看街上店铺有满汉字样,即指此。”钱穆自此便抱民族观念,同情革命民主。
在常州府中学堂就学时,钱穆偶然发现了一本谭嗣同的《仁学》。他一口气读毕此书,觉得心情激荡,革命思潮顿时高涨。第二天就去理发室剪去长辫,大为得意。考试结束后,他和同学一起回家,有人说:“你脑后无辨,乘坐火车,如果遇到警察盘问,有革命党嫌疑。”在众人的劝说下,钱穆将所留长辫缝在帽子上,才未引起别人的注意。
在南京钟英中学上学时,每天清晨,钱穆都能听到环城军号声起,继而看到陆军中学学生腰佩刺刀在街上迈步出操,从此,他便有了投笔从戎、驰骋疆场的念头,经常幻想着出山海关,将日俄侵略者赶出东三省。此后,他虽没敢报考陆军中学,却学会了骑马。每逢星期日上午,钱穆便和几个同学租几匹马,出城直奔雨花台古战场,俯仰凭吊,半日而返。
抗战时期,钱穆在西南联大讲授中国通史课程,他在讲课中结合历史与现实,增强学生对抗战胜利的信心。当时学生们因时局失利而情绪低落,钱穆便在上课时鼓励学生,他充满信心地说,统一和光明是中国历史的主流,分裂和黑暗是暂时的,是中国历史的逆流,胜利一定会到来。
钱穆在《国史大纲·引论》中说:“惟藉过去乃可认识现在,亦惟对现实有真实之认识,乃能对现在有真实之改进。”“故欲其国民对国家有浓厚之爱情,必先须使其国民对国家已经之历史有深厚之认识。”“此种新通史,其最主要之任务,尤在将国史真态传播于国人之前,使晓然了解于我先民对于国家民族所已尽之责任,而油然生其慨想,奋发爱惜保护之挚意也。”
1944年,国民党政府号召知识青年从军,钱穆在《大公报》上发表《知识青年从军的历史先例》一文,发动青年响应政府号召,从而掀起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大规模从军运动,影响甚大。
1950年秋,“新亚书院”在香港成立,钱穆出任书院院长。钱穆说,“新亚”之名,意为“新亚洲”,希望为在香港的中国人争取稍微光明的未来。钱穆的后人说,钱穆看到生活在香港的中国人失去精神支柱,希望藉由在百年殖民之地上办校,倡导中国文化,让流亡者勿忘要做中国人。
香港政府决定将崇基、新亚、联合三家书院合并为一所大学,拟定名称时,众说纷纭,争议难下。有人主张叫“九龙大学”,也有人说叫“中山大学”,钱穆提议叫“中文大学”,因为在香港这个特殊地域,使用“中文”作为新大学之名称,具有一定象征意义,并符合筹设时英文直译的背景。最终他的意见被采纳。此后,在钱穆的坚持下,香港当局任命中国人李卓敏担任中文大学首任校长。
钱穆主张国家应该统一。1986年2月,92岁高龄的钱穆发表《丙寅新春看时局》一文,认为“和平统一是国家的出路”,而“历史传统和文化精神的民族性,是中国统一的基础”。
家风
钱穆父亲钱承沛爱子女深挚,钱父尝对人言:“我得一子,如人增田二百亩。”钱穆出生时,曾啼哭三日不止,钱承沛对妻子说:“此儿当命贵,误生吾家耳。”
钱穆儿时,疼爱儿子的父亲每晚归家时都带一些糕点零食,放在他床边小桌上,用一只碗或帽子扣着,以便钱穆早晨起床后揭开碗就能吃到。这一习惯,到钱穆七岁上了私塾,方才停止,母亲对他说:“汝已入塾,为小学生,当渐知学大人样,与兄姊为伍,晨起点心,可勿望矣。”
刚上私塾,钱穆出教室小便,归座后,老师问道:“你为什么离座?”遂重打其手心十下。于是钱穆再不敢出去小便,以至于尿湿裤子。回家后,母亲问何故,钱穆不敢答,母亲问其长兄,长兄如实相告。不久后,母亲告知父亲此事,年底,父亲遂辞退了塾师。
其间,钱父到私塾,见钱穆正诵读大学章句序至“及孔子没”,塾师时尚未为钱穆讲解。父亲指着“没”字考问钱穆何意,钱穆答道:“如人落水,没头颠倒。”父问:“汝何知此没字乃落水?”钱答:“因字旁称三点水猜测之。”父亲抚摸着钱穆的头对塾师说道:“此儿或前生曾读书来。”
钱穆的祖父留下一部大字木刻本《史记》,上有五色圈点,并附有批注,钱穆自识字起就开始阅读此书。学生赵捷民回忆,钱穆在北大任教时,给学生推荐参考书,除了自己著的《先秦诸子系年》,就是《史记》,并要求学生们精读《史记》。
八岁时,钱穆因家中迁居而不再上私塾,常常躲在院中一个大石堆后面,背墙而坐,每日读小说。傍晚时屋内光线昏暗,他就爬上屋顶读书。他也因此患上了近视。
儿时,钱穆最爱看《三国演义》,九岁时便能背诵《三国》。父亲每晚到一个鸦片馆与人议事,一次,钱穆同去,一个客人问:“闻汝能背诵三国演义,信否?”钱穆点头。又一客言:“今夕可一试否?”钱又颔首。又一客言:“当由我命题。”遂令钱穆背诵诸葛亮舌战群儒。钱穆边背诵边表演,背到诸葛亮时,立在一处;背到张昭诸人,又另立他处。背诵完毕,诸客竞相向父亲夸赞钱穆,父亲唯唯不答一词。翌日晚,钱穆又同去,父亲也不制止。路过一桥,父亲问:“识桥字否?”钱穆点头曰:“识。”问:“桥字何旁?”答曰:“木字旁。”问:“以木字易马字为旁,识否?”答曰:“识,乃骄字。”父亲又问:“骄字何义,知否?”钱穆点首曰:“知。”父亲牵着他,轻声问:“汝昨夜有近此骄字否?”钱穆闻言如闻震雷,俯首默默不语。至馆中,诸人再让钱穆背诵,钱拒之。
钱父常晚归,母亲姐姐都已先睡,唯独长兄钱挚边读书边为父亲等门。父亲归后,还要考问钱挚功课。钱穆也陪着兄长,听到父亲的叩门声,他便迅速上床,听父兄谈话。某一时期,父亲让兄长读国朝先正事略诸书,讲湘军平洪杨事。某夜,值曾国荃军队攻破金陵,李成典、萧孚泗等先入城有功。父亲便说,此处语中有隐讳,接着又告诉钱挚:“读书当知言外意。写一字,或有三字未写。写一句,或有三句未写。遇此等处,当运用自己聪明,始解读书。”钱穆枕上窃听,喜而不寐,此后便经常偷听父亲教导兄长读书。
钱挚入果育小学读高小,钱穆亦入该校读初小。父亲对钱挚督导甚严,对钱穆似较放任,不加督促。某日晚,有两个客人来家中闲谈,钱穆睡在隔壁,听见父亲与客人谈起自己:“此儿亦能粗通文字。”又拿出钱穆在学校的作文,以及在家偷偷仿效兄长所作的专论关羽、张飞的散篇论文数十篇。钱穆惊愧不已。此后,父亲再教导钱挚读书,允许钱穆旁听。
钱父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再每晚赴鸦片馆,而是一人在家据榻吸食。母亲和姐姐在灯下纺纱缝衣,钱挚则伴读一旁。每晚,父亲必让钱穆到鸦片榻前闲话,一说便是一两个小时。母亲兄姐私下对钱穆开玩笑说:“汝在兄弟中貌最丑,陪侍父亲,却能多话。聒聒竟何语。”钱穆恧然不能对。
钱父与人交往,语不及私,往来酬酢,皆守礼节,绝不奢纵,亦不示人以贫窘穷迫之相。故而外人尊崇钱父,却不知钱家的经济状况。一日,钱穆从兄与人闲谈,此人盛赞钱父的为人。从兄说:“外人都知家叔父为人,却不问家叔父阖家生活。”钱父听闻此语,特地叫来钱挚与从兄,训诫道:“生活各家不同,非年轻人所当过问,更不宜与外人道之。”钱穆之母日常与亲戚族人来往,亦绝不谈及家庭经济。钱穆日后亦秉承家训,与人交游,只谈学术,甚少涉及生活之事。
钱父去世的这年除夕,午后,钱挚去七房桥钱家义庄领取钱米。钱穆三弟患疟疾,寒热交作,拥被而卧,钱母在一旁看护。四弟依偎在母亲身旁。钱穆一人独坐在大门门槛上,等候钱挚。钱挚久久不回,近邻各家,香烟缭绕,爆竹喧腾。邻居是徽州朝奉某夫妇,见钱家室无灯,灶无火,欲招他们同吃年夜饭。母亲坚却之。某夫妇坚请不已。母亲说:“非不知领君夫妇之情,亦欲待长儿归,具香烛先祭拜祖宗,乃能进食。”某夫妇嗟叹不已。暮霭已深,钱挚才踉跄而归。又上街办得祭品数物。母亲率钱穆等人焚烧香烛,祭拜祖先后,才草草聚食,已是深夜。
养性
钱穆自小身体羸弱,时常生病,其祖父、父亲均英年早逝,后又遭妻儿长兄接连亡故之变。一日,钱穆读到日本人所写的一本小书,论人生不寿,乃一大罪恶,当努力讲究日常卫生。钱当时又正读陆游晚年诗作,心中大奋发。遂认为:“不高寿,乃余此生一大耻辱,大惩罚。”于是,钱穆从此在日常生活上严格要求自己,规律起居、注重锻炼,每天坚持静坐散步。他还一度仿效伍廷芳进行冷水浴,虽寒冬不辍。
钱穆从二十多岁练习静坐,对静坐之法深有心得。某年,他的一位堂房叔父病逝,他回乡送殓,至深夜,他一人去寝室床上静坐。忽闻堂上一声火铳响,他一时受惊,“若全身失其所在,即外界天地亦尽归消失,惟觉有一气直上直下,不待呼吸,亦不知有鼻端与下腹丹田,一时茫然爽然,不知过几何时,乃渐恢复知觉”。至此,钱穆遂知静坐佳境。回至学校后,他勤加练习,又读天台宗《小止观》一书,先用止法,一念起即加禁止。但他性躁,愈禁愈起,终不可止。遂改用观法,“一念起,即返观自问,我从何忽来此念。如此作念,则前念不禁自止。但后念又生,我又即返观自问,我顷方作何念,乃忽又来此念。如此念之,前念又止。初如浓云密蔽天日,后觉云渐淡渐薄,又似得轻风微吹,云在移动中,忽露天日。所谓前念已去,后念未来,瞬息间云开日朗,满心一片大光明呈现。纵不片刻,此景即逝,然即此片刻,全身得大解放,快乐无比”。
胡美琦回忆钱穆时也提到他的静坐:“我和宾四刚开始共同生活时,他整天在学校,有应付不完的事;下班回家一进门,静卧十几分钟,就又伏案用功。有时参加学校全体旅游,一早出门,涉海、爬山,黄昏回家,年轻人都累了,但宾四一进门仍只休息十几分钟便伏案。我觉得很奇怪,有一天谈起,他说:这是因为有静坐之功。他年轻时为求身体健康,对静坐曾下过很大功夫,以后把静坐中的’息念‘功夫应用到日常生活上来,乘巴士、走路,都用心’息念‘,所以一回家就能伏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