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乐队演出,盒子让小伟去助兴。在演出时,听歌的人里有几个当地的混混,认识盒子喜欢的女孩。演出间歇的时候,几个混混大声说那姑娘很烂,为了吸粉儿十块钱就卖X。盒子从台上拿起麦克风的支架砸了下去。
后来,小伟和盒子带着那女孩且战且退,跑出酒吧。小伟让他们先走,自己跑在最后。小伟向前跑一段就返回来,冲过去打几下,再跑,再冲回来,一共冲回来五次,每次放到一个人。
对方原来有六个。最后剩下一个,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于是,他们三人得以逃脱。那次小伟伤了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后来这两根手机再也不能自如弯曲了。
这都是阿远和我说的,盒子跟阿远关系不错,两人经常练琴。听阿远说,后来那个女孩跟别人跑了。
我认为小伟的手指伤得很不值。
金葫芦从萍姐手里接过小伟的骨灰,小心地放进小小的墓坑里,有人手捧着泥土轻轻地往里填。
在场的人都低着头。火鸡点好了三支烟,摆在小伟坟前。
萍姐哭得昏了过去。
我站在小伟的墓碑前,叫了一声:“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这是我认识小伟以来第一次叫他“哥”,以前我连“小伟哥”这样的称呼都没叫过,因为我觉得很别扭。今天我真的想叫他,可是他却听不见了。
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人,有小伟的朋友、邻居、师傅、同事,当然还有其他城区的混混和老炮,大大小小的花圈堆满了小伟的墓碑四周。
我冷眼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仇恨:也许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受过小伟恩惠的人,他们都欠小伟的!他们做小伟的朋友,不过是希望小伟能帮他们!小伟太傻了,所以只能躺在坟墓里!
盒子止住了哭声,拿起吉他弹着那首当时很流行的郑智化的《朋友,天堂好吗》,歌声如泣如诉,盒子沙哑的嗓音更显得苍凉萧瑟。
忽然,人群外一阵骚动,接着一个人在我旁边“扑通”跪在小伟坟前:“哥……”然后就沉默地低着头。
六子!
好!!!
我一下子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一阵眩晕。“你终于来了。”我心里反复念叨的这句话,一直想找的六子突然出现了,我甚至有想狂笑的感觉——我一定要他死!
我一脚把六子踹倒在雪地里,六子又爬起来,继续跪着。
我有两秒钟手足无措,在全身摸索,我想找刀,找铁棍,找砖头,找一切可以至人于死地的东西,可是没有一样东西让我觉得解恨。
于是,我又选择扑上去,疯狂的拳打脚踢,又咬又踹。
六子还手了,出手很重,但是动作也非常混乱。这是我们俩第一次打架,都被对方打得不轻。
我们俩像疯狗一样在雪地滚来滚去,满身泥泞。
盒子的歌声没停:“……朋友啊,天堂好吗?你终于实现了你的承诺,无怨无悔挥一挥衣袖,天地之间任你遨游……”
六子最后一丝力气用完了,被我骑在身下,满脸是血,我想我也一样。我向长雷要刀,长雷不给。
金葫芦说:“我来。”说着,掏出了小伟的刀,向六子走过去。
六子的眼里满是哀求和企盼,对我说:“李小哲,咱俩的事儿以后算,你…你留我一条命……我要杀了痢疾!我已经找了他八天了。”
所有人呆住了。
从六子口中,我们知道了真相。
原来,六子那天没有去找小伟,他上午给我打过电话,就被派出所叫去问话——因为六子在南城经常打架,有案底,一出点什么打架的事,警察总是先找他问话。
六子见一时出不来,就让先他出去的小兄弟去找痢疾来,然后,六子把小伟的住址告诉了痢疾,让痢疾把车票和钱给小伟送去。
六子那天一天都在派出所。
而且六子告诉我们,痢疾在吸粉儿,已经一年了。痢疾的****是从赵福海的一个手下那里买的,痢疾犯瘾的时候为了能吸上一口,曾经向赵福海的那个手下叫爹。
六子说痢疾为了吸粉儿什么都干得出来。
正说着,人群外围又是一阵骚动,大家向外一看。不远处的雪地里站了一群人,大概有四十多人,我看见大脑袋也在里面!
这时,那群人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个子很矮、很瘦但是很精悍。王大毛悄悄在我耳边说:“他就是飞机。”
惨了!没想到西郊的人会在这个时候到,并且已经把我们包围了。
所有南郊的老炮和混混都很紧张,都把手放在腰间,准备掏刀。我看见金葫芦已经把斧子拎在了手里……
飞机很镇定地向前走,一直穿过人群,在我们的注视下,气定神闲地站在小伟的坟前。
所有人都紧盯着他。
飞机从怀里掏出一瓶酒。
之前,这边有人掏出了刀,但一见飞机从怀里拿出的是酒,就都收了刀。
飞机谁也不看,用牙咬开酒瓶盖,把一瓶酒洒在小伟坟前的空地上。飞机大声地说:“小伟,我听说过你。可惜呀,咱们一直没见过面,也没动过手。不过不算晚,今天,我请你喝酒。”
飞机转过头来跟我们说:“我叫飞机,是西郊的。今天没有别的意思,我们敬杯酒就走。”
然后,飞机又转过身对小伟的墓碑狠狠地说:“小伟,我听很多人说起过你,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好人!好人就不应该他妈没好报!”飞机顿了一顿,“我这人最敬重讲义气的人,不会让你白死的。听说你的兄弟们要给你报仇,也算上我一个。”
飞机说完转过身,把酒瓶远远地摔了出去,然后带着西郊的人走了。
第二天,南郊空前规模的大火拼开始了。
南城和西郊的人第一次联手,所有人兵分两路,多数人直扑910车站,一少部分人搜寻痢疾。
我和长雷、大脑袋、六子都被分派扫荡910车站。我们每人手里一把短铁锹、一只钢管或铁棍。铁锹是为了防止对方用喷子,可以护住脸。我只带了一把铁锹。
火拼刚开始就走漏了消息,警察迅速介入。
为了避开警察,我们行动的速度十分迅捷。我们在车站,910沿线以及东北帮租住的民房里展开血战。我用铁锹劈翻了四个人,全都伤在肩上;用铁锹背拍花了两人的脸。六子和大脑袋分别把东北帮的两个人打成了重伤。
双方都调动了将近一百多人,双方都损失很惨重。东北帮消耗殆尽,被全面根除,南城和西郊也损兵折将。我被人用喷子喷了两次,幸好护住了脸,但前胸和肩膀也是血肉模糊。
火拼持续了两天,东北帮的人为了保命都躲进了派出所。第三天警察开始搜捕,我和长雷躲了起来。
听说前前后后抓了三十多人,有东北帮的,也有南城和西郊的,没有人撂出我和长雷,我们躲过了这一劫。
赵福海兄弟没有找到,搜捕痢疾的人也被有任何进展。
后来又听说,盒子到白沟买了一张重弩,在箭头上煨了毒药,守在痢疾家门口三天三夜,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经过警察的大围剿,南城的地面平静了。东北帮被彻底铲除,西郊和南城的大部分混混也都被关了起来。我只好回学校上课。
我是那×××中学有史以来一次旷课时间最长的学生,校方非常震怒,本来要将我开除。后来我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张阿姨也帮我再三求情(免不了通知家长),最后,给了一个记大过处分,直到高三才撤销。
在我恢复上学的一个月后,听到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痢疾在南城出现了。
只不过这次是两个人——痢疾用一把火枪顶着赵副海的眼睛到南城分局去投案自首!
整个南城都在传这件事。听到这个消息,所有认识痢疾的人都惊呆了后来,赵福海被判死刑,定性为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首犯,有杀人、贩毒等多项罪名。
痢疾在报案后半个月被放出来。
听说,他直接去了公墓。
在小伟的坟前,他被尾随而来的南城老炮围住。有人问他是不是出卖了小伟。
痢疾点头。
问他为什么。
他不说话。
一个跟痢疾关系很好的老炮问他是不是为了吸粉儿。痢疾一言不发。
那人又问他是不是为了萍姐。痢疾还是不说话。
最后,那个和痢疾关系最好的老炮,朝痢疾脸上劈了第一刀……
后来听说,痢疾瘫了。
南城混混里第一、第二号人物都完了。
婷曾经跟我说过:“你不要总打架。你看像那个什么叫‘六子’的,他们成天跟人打架,不会有好下场的。”
婷说得很对,小伟和痢疾真的没有好下场。
小伟应该死。因为没有人能够为别人活着,为朋友也不可能。小伟一辈子都误以为自己的仗义是很光彩的事,一直错误地认为对朋友就是应该毫无保留、真心相对。
金葫芦也说过:“都他妈什么年代了。”
小伟应该死,因为他活的方法不对。
与东北帮火拼时,我们抓住了对方的几个人,知道了小伟死时的情况。
当时,小伟已经身中二十多刀,手里的刀早被打掉,血差不多流干了,背靠一棵大树站着。
小伟招手,让赵福海过来:“你过来,他们没资格杀我。”
赵福海提着一把刀,左手拿着存折走过去。
小伟看见了存折,喘了好一会儿说:“六子是小孩,跟这事儿没关系,你别为难他。”
赵福海笑了笑:“不是那小孩,是你最好的朋友告诉我的,他告诉我你在这儿,他叫痢疾。”
“哦,”小伟点点头,沿着树干慢慢蹲了下来,伸过手去,“把存折给我。”
赵福海把存折递过去,小伟紧紧攥在手里。
突然小伟“呼”地站了起来,右膝狠狠地顶在赵福海的裤裆里,赵福海疼得“哇”地叫了一声,然后,一刀插进小伟的胸口。
小伟沿着树干又蹲了下去,死了。赵福海跪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可是他的手下没有一个敢上来扶。因为他们说,当时都以为小伟还活着,一双眼睛盯着每一个要走近他的人。
直到赵福海带着东北帮全部撤走,没有人敢补第二刀。
小伟死了,街市依旧平静。
小伟是我见过的最牛逼的人,活的时候很牛逼,死得也很牛逼。
可他还是死了。
那年我十六岁,狂野的少年时代结束了。
(4)
昨天,王大毛和长雷都打电话过来,长雷买了房子,说是正在装修,看来这小子是准备为了结婚冲刺了。
王大毛的老婆上个星期给他生了个儿子,七斤多重,电话里听到婴儿的哭声,稚嫩而且响亮。王大毛说这几天都快累疯了,好像把一辈子的活都干完了。而且老婆在家里地位直线上升,说一不二,王大毛说现在在家里自己完全是一个老妈子。
聊着聊着,王大毛说起孩子长大了不能让人欺负,说自己准备教导孩子谁欺负他就跟谁拼。
我笑着说:“孩子才多大?早着呢,又灌输你丫那套土匪思想!跟你丫学没前途。”
我听见王大毛的老婆高声地说:“你敢这么教儿子!少跟人家小哲胡说八道。”
王大毛嘿嘿地笑着转移到客厅跟我接着说。
大毛的媳妇比我们低一届,上中学的时候也是挺拉风的,出名的飒。人长得好看,曾经也是成排的人追,性格特泼辣。我想也就是大毛能镇得住她。
又聊了几句,听见孩子哭,大毛说:“行了,不跟你臭贫了。我得赶紧给我老大(指他儿子)洗澡去了。”
我放下电话非常高兴。
听着孩子响亮的哭声,我想,生命就是这样在不断地交替中历久弥新。
世界上每一瞬间都会有人死去,又有新的生命诞生。我不相信轮回,但我相信不变的情感会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