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山日子到了。天色未明,信儿尾着穿戴整齐的母亲从楼上下来。这之前,哥哥们已把香案上两只提篮拎到楼下——大提篮里有红烛高香,有本城最佳糕点铺“吉庆祥”的鲜花饼、绿豆糕、盐回饼,小提篮里有洗净的鲜荸荠同黄萝卜。
灶房里匆匆吃过早饭,一家人聚集药堂。姐姐替小家伙擦去下颏上的汤汁,端详着他头上结有红缨的瓜皮小帽:“吔……信弟收拾打扮起来,好漂亮个人物唦!”
“当小傧相够格啰!”哥哥们向姐姐打趣。
见母亲环顾药堂,姐姐忙转移目标:“您家放心朝山去——有我在家的唦!”
哥哥们扯住小家伙叮嘱:“记着帮我们给菩萨叩头,求菩萨保佑我们功课拿甲等!”
小家伙从衣裳荷包里摸出船票向两个哥哥炫耀,且慷慨许诺:“我嘛,包定给菩萨叩头叩头再叩头!我嘛,包定求菩萨保佑妈妈体格好,保佑我三个门门功课拿甲等,保佑姐姐嫁个好姐夫,得个好婆婆!”
三个男儿瞅着姐姐大笑。“妈,您家也不管管他三个……”姐姐娇羞着。小家伙又认真地宣布:“我和屈儿,我两个第一要求菩萨的是,保佑邱师比武得胜!妈,您家也求菩萨保佑邱师得胜,可好?”
母亲微笑点头。姐姐在母亲纽襻上挂了缅桂花串,也给小家伙挂一串。母女二人表情都很庄重。朝山,是去办一件大事哦。
哥哥们掀起门杠。母亲提起放香烛点心的大篮子,小家伙忙把装有鲜荸荠同黄萝卜的小篮子拿到手里。
大门敞开之时,一家人看到了捂住心口候在门外的乡下女人。
“米三嫂子你……”母亲已经大体知晓这妇人的来意。米三嫂子上前一步:“聂师母,奶疮疼得我唦……一宵没困觉!”
全家都感意外且十分为难。姐姐见母亲沉吟,急忙抢到前面挡住,笑着解释道:“不巧啊米三嫂子,我妈今日去朝观音山……”
其实,门开之时米三嫂子就明白的,现在完全失望了:“是哦是哦……聂师母是去办大事……您家去唦,我明日再来……”捂住心口走了。
一家人都望着米三嫂子痛苦行走的背影。姐姐“唉”了一声,哥哥们说“不巧”。母亲眼中流露出同情。只小家伙发急地拽母亲衣角。母亲被他拽得移了几步,眼睛却没有离开那走出二十来步的米三嫂子。
“妈,该赶船去啰!”女儿催说。母亲仍无动静。觉察到母亲在思谋什么,女儿沉不住了:“妈,再不走,赶不到船的哦!”又强调说,“明日米三嫂自会来的!”
“妈妈走唦——走唦走唦!”小家伙急得跺脚,“求您家赶紧走唦!!”
两个男儿也说:“走唦!走唦!船不等人的哦!”母亲依然沉吟,因了突如其来的事变,这虔诚佛门女弟子呼吸都显急促,紧张地沉吟着。终于拿定主意,她放下手中提篮,只简短吩咐姑娘:“囡啊,去喊回米三嫂子。”
“妈!朝山是大事!!”女儿极不情愿,“再说,您家又不是坐堂医生……”
“奶疮耽搁不得——耽搁了,娃娃就没得吃了!”母亲说,“虽不是坐堂医生,病人求上门来,拿药能治的病我能不管?”十分决断了,“快去喊回米三嫂子!”
姐姐叹着气执行命令去了。两个哥哥也叹气。小家伙放声大哭,哭得手中小提篮掉落,鲜荸荠黄萝卜散了一地……母亲把供品篮敬到楼上观音像前,燃了香烛,双手合十跪下,虔诚地叩了三个头,低声念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求菩萨可怜米三嫂子,可怜她不满周岁的娃娃……大慈大悲菩萨哦,求您家宽恕弟子,治病救人也是行阴功,您家要体谅弟子今日误了朝山……”再叩下三个头,起身唤道,“信儿你来,供品篮子敬给菩萨,磕三个头求菩萨宽恕……”不见小家伙在身后,便朝楼下喊,“信儿!信儿哎——!”毫无反响,只听女儿在楼下应道,“四弟他……他跑啰……”
“跑啰?”
“四弟他发急,就自家跑啰!”两个男儿争着证实。一个说,“船票他拿了的,喊他转来,他不理唦!”另一个说,“包定跑大观码头去啰!”
“信儿自家跑大观码头?他自家上船?”母亲不放心地探身窗外高声唤道,“信儿……信儿哎……”
母亲的呼唤穿过笼着晨雾的小街。小家伙隐隐听到却没有回头。人已穿出小街抵拢文庙,在越来越弱的母亲的呼唤声中奔跑。
两只脚似挂有“神行太保马甲”,到得马市口定了定神,才觉出绕路了——早该从武成路直奔小西门的!照自家脑子壳拍了一巴掌,掉转头时几乎撞倒一位端着小锅米线的大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