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赤红地趴在床上。床栏杆胡乱搭着脱下来的学生制服。
“我不去学堂了!”败下阵来的小家伙翻转身,嘴里吼着,“穿补丁衣裳,人家笑我是小叫花子!”
“哪个笑你是小叫花子?”母亲平静地瞧着小儿子。
“雀才!雀才的衣裳帽子从上海买得!脚上皮鞋肩膀上书包也是上海货!”小家伙脚后跟踹得床板嘭嘭响,“我的衣裳自家做不说,还打得四块补丁,肩头一块手肘一块,下摆还有两块!”
坐窗前纳鞋底的姐姐拿过学生制服,难过地看着颜色不一的补丁:“都怪姐……染衣裳时若备下打补丁的布片,也不至于……”
“囡,”母亲发话了,“跟你没得关系。”心平气和的话音带出点严厉,“是这娃娃今日自轻自贱了——”向小家伙,“你稀罕雀才的穿戴?”
“嗯……他叫周瑞才……”小家伙底气不足了。母亲仍然心平气和:“你眼红一身上海货的周瑞才?”“不——他是个留级生,”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补上,“我只……只眼红他的衣裳帽子书包……”强调着,“上海衣裳帽子书包哪个不眼红嘛?屈儿也眼红的嘛!”
“哦——”母亲笑着摇头,“大鹲鸟的故事,你听得淌眼泪的,现在怕是忘干净啰?”
“没得忘——”小家伙答得瓮声瓮气,“不信讲一遍您家听。”
“信弟当真讲得出,”姐姐说,“从头到尾原原本本他都讲得出的唦!”
“不消讲给我听,”母亲把床栏杆上的衣裳拿到手中,“倒是要讲给你好朋友屈儿听,”叠得板板札札的小学生制服放到信儿枕头边,“一边讲大鹲鸟嘛,一边要想……去唦。”
小绿水河边有几株伸向河心的老柳树,两位朋友骑上那最贴近水皮的树干,信儿便充当了“说书人”。
“十嘴九鼻它可吃人?”听书人问说书人。“吃呢嘛!”说书人夸张地比画着,“吃大人,最喜欢吃娃娃!”
“鸟泉水……它可是有魔法?”“不是魔法,是神力。”“哪个娃娃肯去喝?”
“唉呀——”说书人不耐烦了,“咋格问了又问,你只消静静地听我讲,一边听,一边要想唦!”
听书人安静下来,说书人说得眉飞色舞——
石头寨三百零九个男娃都不愿去喝鸟泉的水。喝了鸟泉水就永世不得见爹娘了。爹娘也不愿自家娃去喝鸟泉水。喝过鸟泉水的娃娃,做爹做娘的就永世见不到他了。
可是,没得人去喝鸟泉水,十嘴九鼻兴风作浪,石头寨从此没得安生日子哟!
族长拿出一笔悬赏,召集三百零九个男娃,看哪个出头来领。
没得人出头来领。最壮实的男娃说他脑壳疼。最高大的男娃说他坏了肚子。好打斗的男娃说他扭了脚杆……蒙哥的妈妈嬷妮是个善心女子,不忍看石头寨遭难,她对儿子说:“蒙哥……你去喝鸟泉水。”蒙哥不肯去。身强力壮的人不去,瘦弱的他为哪样去?吃鱼吃肉的不去,吃包谷的他为哪样去?穿皮袍穿绸缎的不去,破衣烂衫的他为哪样去?别家弟兄几个没得一个去,他独苗苗为哪样去?
嬷妮说,吃得再肥穿得再光鲜,那些娃娃也是软骨头。自家的村寨大难临头,不肯为大众出力的就是软骨头!
蒙哥好难过。蒙哥说:妈妈,再有一个月,我就满十六岁了。背起祖宗传下的弓箭射回一匹野猪,我就会变做英武的大力士。那时节,我会给您家盖一幢漂亮房子;我会造一艘大船下海给您家捉鱼;我会请最好的裁缝给您家缝绸袍缝丝棉袍……妈妈,您家眼看就要有好日子过了!
嬷妮说:十嘴九鼻在,石头寨没得好日子过哟!妈妈不在意自家吃什么穿什么,妈妈在意的是儿子长成一条硬汉,有作有为的好汉硬汉!人嘛,最紧要是内里强实光明,外表东西还在其次!
蒙哥不做声了。妈妈是对的。嬷妮说:为了石头寨,为了众人,蒙哥你喝鸟泉水去!
嬷妮领着蒙哥找到鸟泉,石头寨老老少少都来了。
族长答应蒙哥在山脚盖一幢大屋给嬷妮住,还说,今后寨子里不论哪个打得野猪捉得鱼,都有嬷妮的份。
蒙哥放心了。给妈妈叩了三个头,就趴到了鸟泉边。
满满一泉的水喝尽了。蒙哥越喝越渴,又趴到大河边,满大河的水又喝尽了。喝着喝着,蒙哥渐次变做一只大鸟,就是大鹲鸟。
大鹲鸟好大哦!银白羽翅张开仿佛天空两扇白云,长脚杆立起仿佛笔直两棵雪松。大鹲鸟好威武哦!钻石样光闪的眼睛射出闪电,钢锯样尖利的嘴甲能戳穿山岩。
太阳落坡时分,大鹲鸟飞起了。张开银白羽翅,这大鸟把头朝亲娘点了三下,围着自家的茅屋绕了三转,就朝海子那边飞去……一颗石子“扑”地打断了大鹲鸟故事,连连飞来的石子有的撞上树干,有的砸到人身上,末后统统落到水里把水花溅起好高。
老柳树上说书人听书人发现了隐蔽在另棵树上的留级生,指着喊“雀才你莫跑!”,说时二人纵身跳下,岸边捡起石卵还击。
另棵树枝丫间仍不断飞出石子——势头已然减弱。那雀才占过上峰便不恋战,嘻嘻笑着,口中喊骂着“小倮倮小叫花”,从藏身处蹿出,拿起脚便跑。
两位朋友哪肯罢休,边追边喊出“背时留级生花花公子!”“背时留级生驴粪球”“绣花枕头一包草——!”一类解恨词语,手中石子不断飞出,直到敌方撤退得无踪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