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厅内,仍只有那一个伟石国王,依然是静静地坐在那只龙椅上。
没有人,只有他自己。
他象一只巨大的蜘蛛,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巢,然后他就静静地、日日夜夜地蜷伏在这巢内。
他想捕住什么?他想网住谁?这时,两个人影从门边滑向大殿。
两个人在殿下迟疑了一下。任何人心里都有些不安,当你要踩了龙阶时。因为那理由很简单:你不是皇上,你心里知道你不是皇上。他们这一犹豫,步子便停了。就响起了老人很沉厚的声音:“从旁边的阶梯上走上来,那龙阶没梯蹬,不好走。”
两个人一愣,显然讲话的正是伟石国国王。
他们慢慢走上了石阶,来到老人面前。
老人的身子深深地坐进椅子里,他的双眼很亮,眉目很慈祥。这张椅子和他的身子很不般配,椅子很大。
沈多注意到,这张龙椅和徽宗皇帝的坐椅一模一样,也一般大小。
老人看着白年青,一叹:“你又来了?”
白年青只好点头。
老人道:“你不该伤她的心……”
他只有在面对着这个老人时,才觉得自己心底升上来一阵阵的羞愧。
老人道:“祭礼不干她的事,是伟石国的大事。你知道,她首先是伟石国的公主,然后才是你的妻子。”
白年青不语,他不能宽容这个。
他与老人都很尴尬,他们才发现,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沈多想解除这尴尬,他突然指着老人身后的那一排瓮缸似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伟石国王来了兴致:“这是九鼎。”
沈多道:“什么是九鼎?”
国王道:“九鼎你都不懂?相传夏禹时铸造了九只大鼎。九只大鼎,象征着天下九州。九鼎象征着一个国家,没有鼎,就没有国家。周时的楚王叫楚子,是个子爵,他竟敢问一问周王朝的鼎有多大,有多沉,是什么模样。这就算是造反了,就算大逆不道。我铸了九只鼎,分别铸上了九州的名字,但我弄不明白古时这中国九州的名字是什么,找了一群读书人,翻书寻典,也闹不清楚。《禹贡》一书说九州是:翼、兖、青、徐、荆、豫、梁、雍,可《尔雅·释地》书中却没有青州、梁州,有幽州、营州。《周礼·夏官职方氏》中的九州,没有徐州、梁州,有幽州,并州。白公子,你见多识广,知不知道这天下九州该是哪几个?”
白年青瞠目,他又不是翰林院大学士,他怎么知道?就算是翰林院大学士,他也不会比之个伟石国王知道得更多。
国王随手一挥,几点星火打去,点燃了殿后的明烛。
这皇宫大殿更显得空旷。
国王道:“请你们看看我的九鼎。”
他们只好去看九鼎。
九只鼎的样子很古怪。但决不是前朝之物,更不会是大禹所制。国王道:“那九鼎已经没有了。”言中颇为惋惜。
这九只鼎是用黄金铸成的,上面印有九州的名字,用的是古篆字。
国王一叹:“我只好用《禹贡》的九州,我想既然说是禹铸九鼎,还是用《禹贡》所说的合适,你说对不对?”
二人无言。
白年青道:“我想陛下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戏。”
老人道:“你不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戏?”
白年青道:“如果陛下假戏真做,岂不没了燕氏坞?”
老人一笑:“燕氏坞怎么会没?没了的只是我这个小小矮子。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白年青只好点一点头。
沈多道:“你什么都有了,象一方君主。又何必弄这些?你不弄这些,也可以活得很好……”
老人又一笑:“你没坐在这里,所以不知道这滋味。”
白年青道:“这滋味也不见得好。”
老人笑了,道:“你说得对。”他也知道这滋味不好?滋味不好他又何必这么孜孜以求,甚至还造了一套九鼎?
老人道:“我可以告诉你们,那滋味……很不好受。你得稳稳当当地坐在这椅子上,很不舒服。那中间的龙阶,平平的没有一道阶梯,只是石头上凸刻了一条龙,你踩上去时千万得小心,不然你跳了一下,就不象个天子了。你走时还不能低头看,低头看就没了威风。这很不好受。你们俩为什么不试一试?趁着现在没人?”老人窃窃而笑,笑得象个孩子。
白年青和沈多不敢一试。白年青是不想试,沈多则想到了徽宗皇帝扔下的那本枢密院的折子。有双鬼眼在这里盯着瞧,让他上折子,说你踩了龙阶,有不臣之心,到那时恐怕徽宗皇帝又得喊:“推出去!”这一幅宝贵画又被他收了回去,再赏给他人了。
老人好象很愿意讲话,因为他平时很少讲话,一天也不讲一句话。老人道:“你看,这是我的玉玺。也象那块和氏璧后来刻的秦始皇印一样,有八个大字,也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是该用李斯造的小篆文字,对不对?从秦时起,就天下‘书同文’了么?我这印也同秦始皇的印一样,有一角崩了口儿,天下的事没有一个圆满,所以我的印也不全,但不知秦始皇的那一枚玉玺是哪儿缺了一个口儿?缺一个什么样的口儿?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在左?还是在右?”
老人端详着玉玺。
白年青一叹道:“看来,你还是痴迷做皇帝啊。”
老人笑了:“你错了,做皇帝有什么好?只不过不明白这些事儿,想琢磨透就是了。我告诉你,做皇帝并不好,做皇帝有时连饭都吃不饱,有什么好?”
沈多惊呀道:“为什么吃不饱?”
老人轻声道:“我有个御膳房,每顿做一百零八道菜给我。每一样都端来,让你尝一口。我有时都不敢夹菜……”
“为什么?”
老人一叹:“有的菜很咸,很咸。只好拚命喝酒。皇帝吃饭是不喝水的。我有时不敢伸筷子。你知道这菜咸不咸?”
白年青与沈多都笑。
老人也笑了,笑得皱纹舒展,真的很开心。
老人又愁眉不展。
“当然,这些话只能同你们讲。”
白年青道:“既是受罪,你干嘛这么醉心当国王,死抱着这一枚印章不放?”
国王笑得很开心:“谁说我不放?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让白年青与沈多目瞪口呆。
这个秘密让白年青主沈多立时象赤身裸体被丢进了冰窑。
这个秘密是:伟石国国王要退位,由燕姿来做伟石国的第二代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