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年青和沈多席地幕天,在喝酒。
沈多的脸上满是笑意,白年青也醉得踉跄。
沈多道:“我哥哥果然好眼力,果然好……眼力,看中了你这个白公子,嘱你为他办成大事,所托实在其人,所托是该你这人哪……”
他捧坛而饮,已经饮光了三只酒坛子。
白年青笑,笑他自己:“真是狗屁,狗屁!什么狗屁‘金丝草鞋银草帽,专踩天下不平道’?一遇上沈多,就甚么辙也没啦!”
白青年起身,四外撒目。
“燕婴呢?燕婴!燕婴!”
沈多醉眼惺忪,道:“她……她早走了。男人哪,睡觉的时候,想女人,赌钱的时候,烦女人。喝酒的时候,怕女人。人哪,就这么回事吧……”
白年青手捧草帽,以指弹草帽,草帽竟然有音律有节奏地发出金石之声。
有人站在他们面前。
这个人象是坐在面前。
细一看,不对,是站在面前。
“能不能也喝酒?”
白年青和沈多互相望了一眼。
这是个小矮人,是个没有胡子的很严肃的小矮人。
沈多道:“当然能喝,想喝多少?”
小矮人道:“你们两人喝了多少?”
白年青道:“一坛、两坛、三坛,嗯,差不多是四坛吧。”
小矮人道:“好,你们两人喝了四坛,那是每个人喝了两坛,对不对?谁喝得多些?”
沈多道:“当然是我喝得多,他喝得少。”
白年青道:“不对,是我喝得多,你喝得少。”
小矮人道:“好,就算你们每人喝了两坛半酒……”
他脚尖又一挑,沈多那半坛酒也飞到了酒坛之上。
白年青道:“你想干什么?”
沈多念叨:“这么着……我们可没酒了,再喝什么?”
小矮人道:“我喝得同你们一样多,好不好?”
白年青笑道:“怎么不好?”
小矮人左手捧着两只酒坛,上下摞着,一口气把半坛酒喝完,用右手的一坛酒轻轻用力,向前平推,那一只摞在上面的空酒坛突然飞出去,轻轻落在那三只空酒坛边上。
沈多道:“好功力!”
小矮人又饮干了左手坛中的酒,左手轻轻一送,酒坛也飞向空坛边。
白年青道:“你为什么不吃一口菜?”
小矮人冷面道:“没工夫……”小矮人又喝了这一坛酒。他把这空坛子轻轻送至那空坛边。
小矮人两眼发亮。
沈多道:“好酒量!酒已经光了,没了,你该走了吧?”
小矮人道:“我是郅安。”
白年青点点头,他不以为奇,他早知道这小矮人是郅安。
郅安问白年青:“白公子,你看,我是不是同你喝得一样多?”白年青道:“你喝得比我多。”
郅安道:“那好。”
他身子一纵,跳起来,站在白年青面前:“那好,你站起来吧!”白年青仍坐着,看着他:“你想干什么?”郅安一字一字地道:“我要杀了你!我今晚一定要杀死你!”
白年青与沈多都愣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年青的心里满了,让气给灌满了。
他几乎要气破了肚子。妈的,十五月亮十六圆,月圆本是佳期时,可惜今天是鬼打墙了。今天竟一个个人都要来杀他。先是一个沈多,不依不饶地非杀他不可。好容易杀了一天,杀也杀过了,人也累乏了,坐下来喝酒赏月,偏又来一个要杀他的。难道白年青是只虫子?难道白年青是个熊包,谁想杀就能杀死的一头熊?一口猪?
沈多睁着醉眼,看着郅安,摇头道:“胡扯,胡扯!今天已经杀过了,杀过了。你……你能杀死他?你能杀死白年青?”沈多大笑起来。郅安很镇定,一字一顿地说:“我非杀死你不可,一天杀不死十天,十天杀不死百日。如果杀不死你,我就把自己杀死。反正,自己不死不罢休……”
沈多不笑了,他才知道,这件事并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白年青气极了,他苦笑道:“照你看来,我想不让你杀死我都不行?”白年青不想打,可他又不能不打。
有人想杀你,当然不能让他杀。他就只好和郅安再做一次生死之搏。
白年青站在郅安面前。郅安只看着他的脸。
白年青道:“其实你用不着杀我……”
郅安道:“我一定要杀了你。她越折磨我,我就越恨你,恨你这个王八蛋……”白年青一叹,他没什么办法,只好一叹。
郅安道:“你想用什么兵器?”
白年青道:“你不是沈多?”
他的话很傲,他想说的是,你不是沈多,沈多可以让我失败,而你无法叫我失败。
郅安道:“你可别后悔。”
白年青道:“我从来没后悔过。”
郅安道:“那好,咱们比拳脚、比暗器。”
白年青道:“那就比拳脚、暗器。”
郅安道:“没动手的时候,你还可以改悔。”
白年青道笑:“我从来没改悔过。”
郅安道:“那好。”
白年青与郅安又有一场搏杀。
这一场搏杀比起刚才那一场又有所不同。
白年青显然气力不佳,但他身形奇妙,步法精绝,就让郅安招招走空,但郅安招法也很老辣,掌掌狠实,步步沈稳,越打越猛。而白年青显然越来越慢,他气喘吁吁,身形迟滞。白年青道:“你为了女人,要拚命了。”
郅安道:“我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
白年青额头上见汗。
他倏然停手:“我们为什么不比比暗器?”
郅安冷冷道:“好主意。虽然我知道你已经没多少气力,但我还是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沈多道:“如果他不是同我拚拚了一天,你早已死定了。”
郅安哈哈大笑道:“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伟石国第一勇士,也是第一聪明人,聪明人做事,自然会把这些都算计在内的。你知道我怎么成了伟石国第一勇士的么?我只是头一晚上给了巫师一点好外,五千两白银,向他亮一亮我的匕首。”
沈多道:“原来你是这么成为第一聪明的人……”
白年青道:“你的确很聪明。”
郅安道:“我一向抓准了机会,我准知道燕婴不在这里,我还准知道你们俩在这里喝酒,你们两人拚了一整天,我还眼看着你们喝了三坛酒,我才走出来。我还知道我口里噙着一块醒酒石,那两坛半酒能化成水从我的脚下流走。我还知道我的暗器也是淬了毒的。我还知道怕暗器不厉害,就偷了燕姿的十八粒洋辣子。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马上就要胜你了,一听到你说比暗器我马上就停手了:因为我这几年已经练成了比燕姿更厉害的暗器手法‘满天花雨’。我还知道燕姿一次可以发四十八粒暗器,而我一次可发出六十四粒暗器。所以,这一次你们是死定了……”
白年青和沈多互相一望,这小矮人算计的很周到。
他没一点破绽。
他能一次发六十四粒暗器!他能一次制白年青与沈多于死地!白年青脸色很严肃。
他知道这可不是开玩笑。
这个郅安想马上置他与沈多于死地。
郅安又窃窃而笑:“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我可是盼望把你们全杀死,全脔割,让那个大宋皇帝派兵打燕氏坞。那样子,我也可以带燕姿出去了,我也可以用信鸽告知全国的‘洋辣子’几日之内把你们大宋的那些狗官杀个精光,那时你说燕姿能不能当上皇帝?那时我就是皇帝的丈夫,就是太师、太傅、太保,我儿子就也是一个皇帝。你说那样好不好?”
白年青冷冷一笑道:“听上去怎么象个痴人在说梦?”
郅安道:“不是梦。只要我的手一动,这事儿就开始办了。”郅安的手没动。白年青要靠他的脚。
他脚上的鞋子可发暗器。
他得忍耐,他得等待时机。
他的暗器在于别人的神不知鬼不觉,那样就极可能成功。
可郅安看着他的脚,笑道:“你那绑草鞋的金丝可断,能飞成二十四条金钱,直取人身上大穴。如果你与人动手,出其不意抬脚,让金丝暗中取人,倒有几分成功的把握。如今,你一抬脚,你就没命了。你可能知道,手一向比脚快……”
白年青不动。他不敢动么?
他怕郅安的“满天花雨”么?
武林人常常动手之时,隐招于后,假势于前,为的是出其不意,好一下子制人于死地。没人象郅安这般,喋喋不休地讲出自己的手段。莫非他所说的是假?莫非他只是虚言恫吓白年青与沈多?白年青能不能动手?脚是不是没有手快?白年青动了,在一瞬间,在林梢被逼得风响的一瞬间,白年青的双脚动了。
见他脚动,没有人会说脚没手快。
他的脚纵飞了,在空中,脚趾灵活地抖动,金线断成了段,直飞向郅安。他前脚跟后脚,两脚齐飞。两脚飞去,就是四十八条金线。
四十八条金线直飞向郅安,分取他身上的要穴、命穴。除非郅安有燕姿一样的暗器功夫,能同时发四十八粒洋辣子。否则他必然身中暗器。
郅安的双手飞快地抖动。
沈多和白年青看不清,如果他们看清了,也该承认手比脚快,或者至少承认手不比脚慢。
无数洋辣子飞在空中。
比四十八条金线还要多,是真正的“满天花雨”。
四十八条金线无影无踪。
“满天花雨”击向白年青,击向沈多。沈多忙推掌去迎。但他已晚了,有两粒洋辣子打入他的身体内。他马上觉出麻,痒,火热。他知道这洋辣子有毒,而且毒性很烈。
白年青慢慢倒下去了。
他倒在地上。
不知道他中了几粒洋辣子?
郅安哈哈大笑,笑得很畅快,笑得很狂。
他走过去,把白年青和沈多捆在树上。
他又坐下来,看着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穴道被制,已经形同死人。
郅安笑道:“燕姿啊燕姿,你怎么不来看一看呢?看一看我收拾这两个男人。什么狗屁金丝草鞋银草帽,我把他给宰了……”郅安狂笑不已。
“我真想看看,白少侠白公子这会儿是个什么模样……”
有人在轻轻叹气。
是燕姿。
她一身红衣,站在清朗月光之下。
郅安呆了:“是你?是你?你早来了?”
燕姿一笑,笑得让郅安一下子没了主意:“我刚来,刚好见到你制住了这两位大侠……”
郅安笑了笑得很讨好。
燕姿看着白年青:“白少侠还是那么风浪倜傥,如果我没有男人,说不准会爱你……”
她又看看沈多:“这位就是沈二侠?沈大侠跑了,又来了一个沈二侠,难道我伟石国就可爱到这么令人痴狂的地步了,让天下侠士都费心光顾?”
沈多不语,抬头看月亮。
燕姿又一笑:“郅安,不知道你想怎么侍候二位侠士?”
郅安躬身道:“听凭公主发落。”
燕姿眉头一蹙:“说,你想怎么办?”郅安道:“臣有一个妙计,叫‘跳三跳’,不知公主想不想看?”
燕姿象个孩子一样,面露笑容,拊掌道:“好主意,你不愧为伟石国第一聪明人。如果那样,没了脚,白公子就不会走得远远的,躲开我了,对不对?没了小腿,白公子就不会穿草鞋了,是不是?没了大腿,白公子就会和我们一样高。那可太好了!白公子……”白年青身体一激灵,这是身体也对她生了厌恶之感。燕姿的脸色马上很难看,随即又笑眯眯地道:“那样儿,说不定白公子会喜欢我呢,是不是?”
白年青狂吼一句:“你滚!”
燕姿的手气得哆嗦,她看着白年青,向郅安道:“拿剑来!”
郅安奉上一柄剑。
燕姿道:“白公子,我要让你尝尝‘跳三跳’的滋味……”
她笑眯眯地问郅安:“怎么玩,我有点不大会啊……”
郅安陪笑道:“我来教你。”
也亏了郅安,半晌才把这要诀讲明白。也亏了燕姿,一下子就把这方法学会了。
她兴趣盎然。
她先铺好一块油布,在油布上放了好多药。
“够不够?”她笑着问郅安。
“够了够了。”
她亲自去点一遍白年青的穴道。她不放心,笑盈盈地道:“这一回可别让你又跑了,我再去树林哪儿找得到你?”
她抱着白年青,走了四五步,这四五步她身子哆嗦,手直抖。不是因为累,是因为她又闻到了白年青身上那熟悉的气味。她有点晕眩。
她去抓起了剑。
郅安看她气力似乎不济,过来扶她,问道:“公主,还是我来吧?”
燕姿摇摇头。
她提起了宝剑。
燕姿记住了要诀:要快,一剑从脚踝骨上切过。那时人一定要跳,得手疾眼快,才能把人的两只脚拿走。拿走两只脚,还不把脚下的药弄散了,这是本事。
她举起了剑。
白年青该跳第一跳。
他闭上了眼睛。
他不怕没了脚么?
燕姿道:“你为什么不告饶?”
白年青道:“我宁肯没脚。”
燕姿道:“你为什么跑?”
白年青道:“我想离开你,我不愿见你。”
燕姿吼:“胡说!你不是自己跑的,你是被那个妖精拐上山的。你说,你是被她拐上山的!”
她的声音低下来了,变成了哀恳。
白年青一叹道:“真的,我不想见你,不想见你这个……小矮人。”
燕姿咬着嘴唇,嘴唇被咬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