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中宫,皇上竟然真的往重华殿的方向走去,远远的,我就望见一驾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重华殿外。这么冷清,莫非江美人根本没打算庆生?那么这马车的主人是不请自来吗?风从耳边轻轻擦过,我听到清脆的叮当响,渐渐靠近,我发现那马车的四角垂挂着莲藕状的风铃,我认得了,这是万淑宁的马车。门口的奴才见皇上到了,撒疯似地跑进去传话,没一会儿,江美人就和万淑宁一起出来迎驾。江美人叫江雪心,是礼部侍郎江炳臣之女,鹅蛋脸,五官清丽,弹得一手好古筝,照李袖音的说法,皇上就是听了她的琴才临幸与她,但自从初夜之后,便再未侍过钦。江雪心今天穿了石榴青的纱裙,没有梳高髻,只把长发挽了四个环,垂落耳畔,头顶心用蝴蝶形状的发饰扣住,亮莹莹的梅花坠点缀在额前,后面的头发披着,细细的珠链如同柔软的齿梳覆盖其上,错落有致,颇有几分西域女子的味道。万淑宁站在她身边橘色的宽肩纱衣映衬雪白的肌肤和裸露的双肩,拖地的衣摆下隐约露出鹅黄的绸裙,发髻盘在脑后,左右对称,插着孔雀翎的发簪,层层叠叠,通体贵气,端庄之态不言而喻。我仔细打量她们,目光缓缓挪移,最终落在她们彼此牵住的手上。她们,已经如此亲近了吗?
我们来到重华殿的乌园,虽然地方不大,却是按照江南小桥流水的风格搭建,流水亭设在水流之上,亭中只有琴台一座,古琴一把,并无听客的座位。江雪心请皇上在山石边的花坊落座,自己在亭中抚琴,琴音混杂着流水声,分外流畅清新,入骨入髓。皇上起了雅兴,要传司艺院的舞姬前来助兴,此时万淑宁阻拦说,“皇上还传舞姬做什么,这重华殿里就有能舞的人。”
“哦?”皇上惊喜地看向江雪心,“真是这样吗?”
江雪心有些迷惘,尴尬地笑着说,“这臣妾倒是不知,还要请郡主赐教。”
万淑宁笑着说,“皇上别为难了江美人,这能舞之人原不是重华殿的,只不过此刻恰在重华殿中,皇上以前也是见过的,可猜得着?”
“恰在重华殿中?”皇上看看我,看看万淑宁,又看看纪双木,最后无奈一笑,“你的鬼主意多,朕不上这个当,快说,到底是谁?”
万淑宁含笑不语,轻轻击掌,一阵悠扬的笛声响起,魂牵梦萦。花坊深处,一抹水袖泻落群瓣,妖娆身姿在层叠的枝蔓中渐渐扭转舒展,黑发缠绕花冠,裸肩画满红蕊,双臂轻似扶风,腰骨柔若柳枝,轻跳、旋转、甩袖、折腰,既如蜻蜓点水跃动灵巧,又似细水长流婉转绵长,虽然轻纱掩面难见其容,但仅这舞姿百转千回已是曼妙生花,无需再用容颜点缀。笛声未尽,琴声又起,是江雪心拨弦伴奏,更添情致。曲罢,那舞姬走到皇上跟前,摘下面纱。一时间,我不禁目瞪口呆,这个摇曳生姿的舞姬,竟然是烟霞殿的小禄子。
皇上连着咳了两声,嘴角已满是笑意,“万淑宁啊万淑宁,亏你想得出来啊。”
万淑宁拼命忍着笑说,“江美人生辰,淑宁一直想不出怎样的贺礼才够别出心裁,令人印象深刻,前几日看戏文,突然想到若是一般歌舞也能男扮女,岂不有趣,这才精心编排了这一出《花间游》献给江美人,皇上是沾了江美人的光,才能饱此眼福的。”
“花间游?”江雪心也走过来,“这个名字果然贴切,安国郡主不愧是我朝第一才女,如此厚礼,雪心定当珍藏心中。”
皇上朝小禄子又看了几眼,突然把目光投向小潘子,“小潘子,朕看你平时也挺灵活的,要不你也学学。”
“奴才不行,奴才不行……”小潘子赶紧往后躲,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心里有些感动。我不知道万淑宁对江雪心的这份心意是否纯粹不求所图,但不管理由是什么,她能在一个冷清的宫殿中激起这样开怀的笑声,真的很不容易。也许皇上跟她走近,就是因为她能让这看似冰冷的皇宫,也充满暖暖春意。想起中宫,似乎只有秋冬,从无春夏,听过冷笑、苦笑、狂笑、得意的笑、无奈的笑、放肆的笑、奸佞的笑,好像笑声从未断过,但是,从没有一种笑,是这样的开怀大笑,也许之前仍旧有心思盘算,也许之后还会有愁云密布,但是起码这一刻,可以笑得纯粹,笑得没有一丝计较。
这一晚,大家都很愉快,皇上留下来用了晚膳,还给了江雪心许多赏赐。也许是正逢江雪心的信期,皇上没有留宿,也没有和万淑宁一起走,而是在离开重华殿后去了锦颐宫。看来皇上留宿后宫并非一定要翻牌子,难怪皇后要求助李袖音了,敬事房的记录果然信不过。锦颐宫的四周很静,门口的奴才见到皇上也不像重华殿的奴才那么慌乱,看来皇上常不常来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皇上不等通报就直接迈进宫门,银心竟然等在那里。看到我的时候,银心微微一愣,很快恢复常态在前头引路。我们穿过几道回廊到了寝殿,银心推开殿门,皇上走进去,我却犹豫着要不要跟随。虽然这几日皇上带我去过一些嫔妃的住处,但都在白天,而且也没有进寝殿,看今晚这样子,怕是要临幸谧妃,要不要跟,我真的拿不准。
就在这时,皇上喊了一声,“西樵进来。”
我愣了一下,这时银心轻轻推了我一把,“皇上叫你呢,快进去。”我觉察到银心的口吻有些不同,她一向对我冷淡,但是刚才似乎柔和了不少。我走进寝殿,绕过大屏风,看见皇上和谧妃并排站着,彼此间还隔着一段距离,不像要就寝的样子。谧妃的寝殿不大,当中一张床,幔帐从上方的屋顶呈伞状垂落铺展,左边是梳妆更衣的地方,右边靠窗放着软藤椅,还有几盆花,靠墙是一排书架,几乎摆满了书,却没有发现笔墨纸砚之类的物件。
这时,银心走过来说,“皇上,门关好了。”皇上嗯了一声,银心走到书架前,开始整理排册。现在还整什么书?我觉得事有蹊跷,但皇上和谧妃都安静不语,我只能耐心等待。几本书进几本书出之后,咔嚓一声,书架和墙面之间似乎裂开一个口子。难道又是密道?难道谧妃和皇上之间也有秘密?我看着银心把书架像拉门似地拉开,一束幽暗的光泄进来,很快被寝殿中的明亮吞没,就是从那片明暗交替的夹缝中,一个人钻出来。光亮撕去他脸上晦暗的阴影,我看清了他的模样,差点忍不住要惊叫起来。
那人也看到了我,却轻易地将目光掠过,微微躬身,满面含笑地向皇上行礼,“微臣韩冬青参见皇上。”
天哪,真的是他,不是长得像,而是真的就是他。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这比我之前见到听到的任何一宗意外都要意外,比我过去揭露知晓的任何一件秘闻都要耸人。他不是皇后的人吗,不是被皇后拿住了把柄唯命是从吗,不是为了保住谧妃的性命而被迫干了那些没有良知的勾当吗?怎么,怎么又摇身一变成了皇上的心腹?那些秘密,那些中宫的秘密莫非是他透露的?难道他不怕皇后知道了也把他的秘密抖出来吗?还是……我把目光转向谧妃,这个始终用平静来粉饰内心的女人,还是他已经向皇上坦白了,而且皇上也打算既往不咎了。我紧紧盯着他,想要看清他,却反被他狡黠的一笑,扼杀到几乎窒息。
这时,皇上打破沉默,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用了很大的力气说了一句话,“西樵,韩御医是朕的人,一直都是。”一直都是!那就是说,他在皇后面前的卑微无奈,他和谧妃之间的私情爱意,都是伪装。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点恨他们,皇上和韩冬青,他们一个本该是皇后最亲的人,也是皇后抛却爱情后奢望得到的最后一点安慰,一个本该是救死扶伤的大夫,也是皇后在愁海沉浮中不期而遇的浮萍,却双双设下这样的陷阱去欺骗伤害她,皇后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得到这样的惩罚,就算是她背叛了爱情,也不该由他们来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