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隐约见底,皇上招手让我过去,从我手里接过茶壶,竟然亲自给皇后斟茶,若不是知道这碗茶的代价如此之大,只怕皇后与我都要纵泪涕流了。随着汩汩的茶水灌入碗中的声音,皇上的声音若隐若现,“那么,册封杨岫云为美人的事,皇后就算是答应了。”
皇上提到杨岫云这三个字的时候,皇后的嘴角抽动一下,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等到飘起的热气散尽,才重新在脸上显出一片亮色,委婉地说,“这事本是好事,臣妾不该有二话,只是,宫里都知道,她本是违犯宫规的秀女,臣妾也是破例将她留下,为免流言蜚语,才有意将她藏在锦颐宫中,想等个一年半载,风头过去,事情淡忘了,再给她赐封,若是现在就册封美人,”皇后流露担忧的情怀,“臣妾怕反而给妹妹招来非议。”
我本以为皇上听到这话会脸色忽变,不至于转喜为怒,最起码也沉默不语,可皇上偏偏面不改色,十分流畅地接着皇后的话音往下说,“朕也知道此事难办,才想到托于皇后,杨岫云已然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若不赐封于她,只怕会引来更大的非议,朕只是两相作比,取害其轻罢了。”话毕,皇上侧过脸去,推开身边的窗户,微微拔起身子,张望窗下的绿草,草间散落的蝴蝶兰,还有围起的篱笆旁栖息的雀鸟,就好像刚才的那番话完全没有说过一样。
杨岫云怀孕了!这个消息连我都可以击倒,何况是皇后。我有些不忍地看向她,她咬着嘴唇,倔强地要继续维持微笑与平静,但是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我赶紧上去替皇后擦掉眼泪,我注意到皇上始终没有把目光转回来,也许他就是在回避这样的场面,也许他就是在等皇后把眼泪收起,继续她的端庄与大度。这时,皇后突然将我推开,不是愤怒的那种,而是轻轻地,轻轻地推开,然后起身,给皇上行礼说,“恭喜皇上了,杨岫云得怀龙裔,江山有继,此乃大功一件,过去种种,皆不再议,赐封也是顺理成章,就按皇上的意思办吧。”
皇上渐渐把身体转回来,放下托起窗户的手,面色凝重地说,“还有一件事,需要皇后多费些心,”皇上果断地终止上一个话题,让皇后连一点转还的机会也没有,“最近朕得到消息,宫里有些奴才,仗着自己主子的权势,在外面横行霸道滥用强权,放任家人敛财行凶,实在有损我朝皇尊,朕已下令司律监在宫中秘密调查,所有奴才和宫婢都要彻查,越是位高权重的,越是要查,尤其是内侍监和尚宫局的人,一个都不能漏网,这件事,还望皇后能够费心督察,尽早给朕一个结果。”皇上很认真地看着皇后,似乎这件事,才是他今天登门最终的原因,而册封杨岫云不过是顺便提及罢了。他拍拍自己的膝盖,站起身掸掸衣袖,大而化之地说,“此事就烦劳皇后了,朕还传召了几位大臣在钦安殿商议国事,就不陪皇后了,稍时自有恩赏,以慰皇后辛劳。”皇上说完,跨步朝殿外径直走去。
“臣妾躬送皇上。”皇后面无表情地说着,我却能感觉到她内心蠢蠢欲动的情绪。果然,皇上一踏出殿门,皇后平静的脸庞顿时像被冰封了一样,寒气煞逼人,锋芒见刀光。这时棠颐进来,说韩冬青在殿外等候,还问起娘娘的伤势,皇后冷笑一声说,“不必他看了,让他看好他的人,本宫少受些气,也少受些伤。”
棠颐看看我,我上前一步说,“娘娘别跟自己身子较劲,到底是烫伤了,让韩太医看一眼吧。”
皇后狠狠地瞪我一眼,袖子朝棠颐猛地一挥,棠颐识趣地退出去,皇后则满怀嫉恨地说,“你以为他真是来给本宫看伤的吗?别闹笑话了,他跟皇上一样,是来给谧妃说情脱罪的!”皇后的眼里突然多了一种叫委屈的东西,脸上如刀锋般锐利的棱角也在某个瞬间突然柔和起来,但很快又硬化成更加锋利的棱角,“杨岫云去到谧妃的宫中不过百日光景,腹中胎儿竟然已两月有余……”皇后的声音断断续续,犹如半断的琴弦嘤嘤而唱,“谧妃啊谧妃,你可真对得起本宫……”
小顺子猛一跺脚,“让奴才把她喊来,看她如何交待。”
“她还交待什么!”皇后突然拔高的声音拦截住小顺子的脚步,“皇上不都已经替她交待清楚了嘛。”皇后将残酷的事实用一句简单的话完整地叙述着,连追讨一个说法的心气也没有了。“算了,反正也是杨岫云,不是别人,”皇后很快收回情绪,凝重又回到她的脸上,“倒是彻查宫人滥行强权的事,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娘娘的意思是……”看到皇后再次蹙眉,我想到一些事情,但是没有从我的口中说出来。
皇后突然眉头一松,“小顺子,今晚是不是会有李袖音的传信过来?”
小顺子掰了掰手指说,“是的,娘娘。”
皇后渐渐将散开的目光聚拢起来,似有盘算地说,“那就看看她的传信,再作考量吧。”
是夜,小顺子摸黑取来李袖音的传信,皇后只看到一半,就发出一串冷笑,然后把信笺往桌上一按,留下五个浅浅的指印,似曾未卜先知地说,“本宫就知道,要出事。”
我和小顺子对望一眼问,“李袖音说了什么?”
皇后把信笺朝我们一扬,挑眉说,“皇上彻查宫人劣迹,李袖音能不撞上吗?她这是求本宫救命来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说,“皇上刚有重托,无论虚实,总是说了那样的话,皇后只怕不好出面啊。”
“本宫根本就没想出面,李袖音终究是靠不住的冰山,如今胆敢反过来让本宫为她所用,真是不能再留,”皇后露出狡诈的笑容,“这种拔去眼中钉的好时机不利用,还等什么?”
小顺子突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说,“娘娘是要查出她来,然后治她的罪?”
“查她治她,本宫一样要出面,这是条路,却是条死路,”皇后站起身,从寝殿外室走到内殿,“李袖音身份特殊,纵然查察有罪,她也会有申辩受审的机会,一旦她认准了本宫是故意见死不救,难道你就不怕她胡言乱语吗?”皇后在梳妆台前坐下,手指拨上耳垂,取下耳环。
“娘娘是怕她绝路当前,鱼死网破?”我把首饰盒递过去,接住落下的耳环。
“鱼要死,但是网不能破,”皇后对着镜子中的自己露出凶狠的目光,“罪,她一定要有,但是抓,要等她去了阎王殿以后,本宫绝不能给她受审的机会。”皇后转过身,阴沉着脸说,“纸鸢,本宫让你查的事,有结果了吗?”
纸鸢上前一步说,“回娘娘,奴婢翻查了尚宫局札记,苏筱菊的确是恪尽职守的一等女官,对宫中每日的人和事都十分留心,但凡宫婢有一点失当之处,或有一句不慎之言,都会记录在册,成为抹不去的污点,而偏偏是她的严苛,透出了一点线索。札记中有录,苏筱菊对各司级以上的女官,和守嫔以上等级的宫婢尤其严苛,时常教导教训,几乎无人不曾受过苏筱菊的训示和惩罚,但,只有李袖音一人除外。奴婢以为,此二人关系甚好。”纸鸢的声音渐渐降低,暗示之意却越发明朗。
皇后的眼珠轻轻转动,“札记的最后写的是什么?”
“说起札记的最后,奴婢也正要禀报,”纸鸢略微停顿后继续说,“苏筱菊在札记中最后提到的一件事,是启元六年先帝传令尚宫局为甄德妃筹办二十二岁的生辰贺宴,但是记录到贺宴的前一日便戛然而止,再无下文了。”
“甄德妃寿宴?”我回忆起一些事情,期望地看向皇后,“娘娘不是说过,您是在甄德妃寿宴的第二日发现苏筱菊藏在马车里的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没错,这就可以说圆了,”皇后欣喜地点点头,“苏筱菊很可能想在甄德妃的寿宴结束后,向太后吐露真相,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没能说出真相,不光如此,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连尚宫局札记都不再继续,而第二天,就出事了。”
“娘娘,尚宫局札记一月一册,若有换任,则新开一册,奴婢已自作主张,翻查了方清继任后第一年的札记,娘娘,奴婢有意外的发现,”纸鸢抬起头,迎上皇后赞许的目光,不禁喜上眉梢,继续说,“方清对于甄德妃寿宴和苏筱菊的失踪,竟然有补充的记录。原来甄德妃寿宴当日,苏筱菊忽感身体不适,全身乏力,又不肯宣召御医惊动台后,于是授意尚宫局次尚宫李袖音代己行事。寿宴第二日,宫里便传出苏筱菊通奸有孕的流言,太后下令彻查,苏筱菊落荒而逃,从此失踪。”
“不够,”皇后突然冒出这两个字,“尚宫局札记所述,仍不足以释本宫心中所疑,看来此事,还需另下一番功夫,”皇后思忖片刻,忽然微微勾起嘴角,“纸鸢,你好像很久没有练字了。”皇后的话说的没头没尾,但纸鸢似乎能听懂。
“没有可以临摹的帖子,奴婢就搁置了。”纸鸢谦卑地说。
“那就赶紧捡起来,千万别荒废了。”
纸鸢终于把喜悦统统浮现在脸上,笃定地说,“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以假乱真。”
纸鸢露出神秘而得意的笑容,两人流畅的环环相扣的问答,渐渐把纸鸢的身影变得模糊虚幻。尽管皇后问得漫不经心,尽管纸鸢答得不露痕迹,但彼此的默契,还是在我脑海中勾勒出阴谋的框架。但不知为何,我第一次在酝酿的阴谋面前感觉到深深的不安和迷茫,或许是因为我对这个计划的无知,或许是因为皇后眼中闪烁的忧郁,就好像一颗随时要陨落的星辰,让人暗生被毁灭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