谧妃的瞳孔猛地一下缩放,明亮的眼神突然就暗淡下来,低下头躲开皇后的目光,两只手相互握在一起。
“除非你现在就让出锦颐宫给别人住,否则不可能置身事外!”皇后迅速对谧妃抬手做出阻挡的姿势,“别说你现在就搬这样的话,你让出来的,可不是一间空屋子。本宫答应过一个人,要保住你谧妃的一宫主位,这个人是谁你应该明白!本宫,不想失信于人,也不会失信于人。”皇后上前一步,面对谧妃把左手搭在她的右肩上,“谧妃,本宫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你不该再怀疑,也不该再拒绝了。”
谧妃攥紧两只手,睫毛簌簌地抖着,把眼泪努力收回去,无可奈何地说“藏跟藏不一样,娘娘要怎么藏?”
皇后如释重负地舒口气,换用平静舒缓的语气说,“很简单,第一,本宫要她平平安安,第二,本宫不想有人打扰她,第三,没有本宫的允许,不准她见皇上,也不准皇上见她。”
谧妃的睫毛微微抖动一下,“皇后娘娘,杨岫云可是活人一个,若臣妾不能用强,一个锦颐宫,是藏不住一个活人的。”
“那是有人喜欢自己跳出来,”皇后像是说到了自己的痛处,指甲掐进手心的肉里,无限恨意透过黑色的瞳孔,被湮埋在深邃的目光中依稀可见,“这样的人哪里都藏不住,本宫也不会去藏!本宫只是借你的地方用一用,不会害你的。”
谧妃微微颔首,稍时沉吟说,“若是如此,臣妾要提醒娘娘一句,这样的人,未必肯为娘娘所用,固然臣妾有心结盟,若她杨岫云无意相帮,同样白费皇后的一番心思。”
皇后不以为意地一笑,“本宫没打算让她知道得跟你一样多,对杨岫云而言,她仅仅是被留用宫中,暂时藏在你宫中而已。”皇后拉起谧妃的手,我自犹怜地一笑,如同经历了劫后余生的疲惫,“都说后宫争斗不亚于官场倾轧,妃嫔相害不易于战场厮杀,这都不是危言耸听。但是你发现没有,真正能笑到最后的都是无为之人。不说远的,就说先帝身边的女人,凡是能在先帝在世时在宫中安身立命的,谁不是时时谨言慎行处处如履薄冰,但凡能夺得一宫主位的,无不事事以皇后为先,处处以皇后为尊,像安太妃这样能够留在宫中得享天年的,更是得皇后扶持,受皇后提携,谧妃,本宫的这份良苦用心,你能体会吗?”
谧妃紧紧盯着皇后与自己相握的手,缓缓躬身,“臣妾,谢皇后娘娘。”谧妃缓缓抬眼,清亮透彻的眼神与皇后质疑锐利的眼神碰撞在一起,“臣妾会让她,像影子一样活着。”
皇后扶起谧妃,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慢慢放开,转身走到窗边,“杨岫云明日就会到你宫中,你回去准备吧。西樵,你送一送谧妃,也不枉谧妃替你抱屈。”皇后这话说得平静极了,而我却看见她脸上阴谋得逞的那种坏笑。
“是。”我走到谧妃身边,“娘娘请。”
“臣妾告退。”谧妃也是一脸平静,从寝殿一路走到宫外的石阶下马车旁,她都没有跟我说一句话,连一个表情都没有,直到我踩着上马石托着谧妃的胳膊将她送进马车,她在我要松手之时突然拽住我,在我的耳边轻轻说,“如果有机会,不要留在皇后身边了,今天你对她的尊重,将来会成为你的枷锁。”
我怔怔地看着谧妃,谧妃却突然松开手,我正诧异,猛然瞥见小顺子正朝宫门口走来。我顿时明白谧妃的好意,退向一旁恭送谧妃。马车走后,小顺子已经到我跟前,“谧妃怎么来了?”
“娘娘传召她来的,现在让我送走。”我解释着,转身回宫。回到寝殿,皇后已经歪在躺椅上看书,纸鸢半跪着给她捶腿。
“回来啦?”皇后微露倦态,懒洋洋地问。
我刚要回答,就听见小顺子的声音抢先响起,“是的,娘娘,奴才回来了。”
“原来小顺子也回来了,事情都办妥了?”皇后翻动一页书册。
“奴才都办妥了。”小顺子一副邀功的模样。我看他们有话说,便渐渐跑了神,琢磨起谧妃刚才那句奇怪的话来。
“谧妃说什么了吗?”皇后转身换了个姿势。
“回娘娘,奴才刚到宫门口,谧妃的马车就走了。”小顺子轻声轻气地说。
“本宫不是问你,”皇后拿开书册,“西樵?”
“啊?”我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噢,谧妃不曾说什么。”
“她不曾说什么,就惹得你这样失魂落魄的?”皇后的口吻中明显透着怀疑。
“奴婢是在想谧妃之前说过的话,”我赶紧转移话题,“她先前虽有推托之词,但有一句话,奴婢以为有理。”
皇后朝我勾勾手指,我走到皇后身边,接替纸鸢。“谧妃的话句句有理,你说的是哪一句?”
我一边给皇后捶腿一边掂量着说,“就是她说杨岫云未必有相帮之意的那句。”我略微停顿,见皇后不置可否,继续说,“在奴婢看,杨岫云确有置身事外之心,虽然皇后暂不言明,只怕日后有用之时,她会有负皇后苦心,谧妃所忧并非空穴来风。”
“哼,”皇后突然冷笑一声,我不敢继续在说,微微抬眼,只看见皇后将卷起的书册握在左手,啪嗒啪嗒敲打在右手的手心,“没有谁能置身事外,谁越是这么想,就越不能小看她。”
我的心顿时往下一坠,难道皇后并不是真的感激杨岫云,难道皇后对杨岫云也有戒备?疑惑迷惘间,我不禁问出声来,“既如此,娘娘何必用她……”
“当用时则用!”皇后霸道地说,尖锐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刀剑削过我的脸庞,“不用时则杀。”
我的心顿时冰凉,原来,这才是皇后真实的想法。
皇后的手摸上我愕然的脸,“别绷着脸,好像本宫故意吓唬你似的。”皇后幽幽地说着,感觉有些鬼魅,就在我心里慌慌就快到毛骨悚然的地步的时候,皇后又突然换了副口吻说,“对了,谧妃说安瑾萱让你跪石阶,是不是真的?”
我的脸更加僵硬了。皇后在这个时候突然调转话题,是故意要试探我对安瑾萱的态度,还是试探我对谧妃的态度。虽然她问得心不在焉,但我知道,她的每一个问题,都会有下文。我斟酌再三后说,“安贵妃并非有意为难,只是清高惯了,想要摆摆架子而已。”
皇后摸着我脸的手停了一会儿,突然放开,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突如其来的冷淡让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那一瞬间,我几乎可以肯定,皇后曾经期待的同杞连枝,已经无可挽回地变成了如今的分道扬镳。
“真是笑话!”纸鸢明显不相信我的话,“安瑾萱是贵妃娘娘,跟你摆架子,无异于自贬身价,你说她清高,这却不是清高之人所为之事。现在宫里谁不知道你是皇后娘娘的人,她分明就是存心向皇后娘娘示威,你却避重就轻说她清高,林西樵,”纸鸢愤恨地说,“娘娘这么信任你,你怎么还有脸帮别人说话?”
“哎,没办法,心软的毛病又犯了。”小顺子歪着嘴巴哼哼唧唧。
“心软也不能这样,你成全了自己的善良,却让安瑾萱得意,让娘娘吃亏,如何使得!”纸鸢斩钉截铁地说,“娘娘,决不可轻易让此事过去,今日不做规矩,只怕日后更难管束。”
“都别说了。”皇后竟然有些厌倦地打断纸鸢,侧转身体背对着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但愿安太妃能长寿。”
我浑身一个激灵,脑海中显现出安瑾萱被皇后迫害的无数个场景,玉竹落井,文香病亡,秋莲殉情,予蓝小产,冬暖沉湖,这些我未曾亲见的意外死亡幻化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交替着在我眼前穿梭。当用时则用,不用时则杀。想到这句话,我脑子里嗡的一下,有个声音在说,如果有机会,不要留在皇后身边了,今天你对她的尊重,将来会成为你的枷锁。我突然下意识地将手摸上我的脖子,不自觉地渐渐掐紧,似乎刻意要感受那种窒息的感觉。
“啪啪”,皇后在腰背处轻轻拍打两下,打破寝殿一时的静谧。我微微挪了下步子,把手放上去,轻重有序地揉捏着皇后温热的身体,却像是在捏着一块坚硬冰冷的石头,痛在指尖,凉在心里。皇后对杨岫云人前人后南辕北辙的说辞,皇后对安瑾萱事前事后背道而驰的态度,让我开始怀疑自己被皇后摆布的人生是否也像风中的油灯,燃灭无时。
“如果有机会,不要留在皇后身边了,今天你对她的尊重,将来会成为你的枷锁。”这句话一直在脑海中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