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顾客不坐下，直接问菜名。就说有有。刘真和杜老太太仍然不坐下，继续问，多少钱一盘？服务员一愣，杜文静坐在那发傻。说，刘真大姐，没有这样的吧。杜老太太说，你别管。刘真继续问，多少钱一盘？服务员快速查到锅包肉，说四十八。
杜老太太和刘真交换一下眼神，杜老太太说，贵了十块。刘真对服务员说，你跟老板说说，三十八成吗？人家别的饭店才二十八。
全餐厅的客人一起看这边，刘真和杜老太太也不坐下，等着服务员去问能不能便宜十块钱。杜文静羞得脸通红，说，行，你们俩真是奇葩。这还有讲价的呢。别在这丢人了，我领你们去吃二十八的锅包肉。
杜老太太和刘真跟杜文静跑了好几家饭店，也没有找到二十八的锅包肉。杜老太太埋怨刘真情报不准，刘真说，咱干脆买点东西回去吃得了。在家吃实惠，再说杜文静走，应该在家吃饭的。
杜文静摇头，看这俩人折腾。现在刘真手脚麻利快确实体现出来了。做的饭菜也好吃，深受杜老太太的喜欢。看着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杜老太太来了兴致。她张罗刘真拿葡萄酒。跟杜文静说，我自己酿的葡萄酒，味道好着呢。刘真不动地方，不好意思地跟杜老太太说，葡萄酒都叫我喝光了。
杜老太太酝酿半天情绪，还是忍不住生气了。杜文静说，不就是葡萄酒吗，我出去买还不成。杜老太太不依不饶，说不是葡萄酒的事情，酿完以后就喝了一次。我放在仓库里了，就是想多闷些日子味道更好。你喝就不能正大光明地喝吗？刘真感觉很委屈，说，是你妈叫我喝的。我喝一次上瘾了，不喝难受。一天就尝点，谁知道酒太少，给尝没了。
杜老太太跺脚，说，还少吗，两箱子的葡萄，都是野生山葡萄啊。对了，你去倒倒，瓶子底剩下点也成。多少就是这个意思，我给我老闺女送行。刘真往嘴巴里扒拉饭，说，没有了，瓶子里我腌了大蒜。要不我给你们捞两头来吧。
杜老太太瞅着杜文静，眼神里的委屈挡不住。好端端地葡萄酒，怎么就变成了糖醋蒜了呢。
天说冷就冷了，刘真这段时间顾不上跟杜老太太吵架。嘱咐那群猫们陪着杜老太太，看着小猫崽越来越大，杜老太太的心情大好。女儿杜文静坐着飞机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杜老太太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不得劲。杜老太太叹息，望着窗外被轻霜打蔫的花朵，说，走吧，走吧，都走得远远的。
刘真扎着围裙进来，说，老太太，你别着急，杜文静明年开春就生小孩，生完就回来了。到时候你抱大外孙子。比啥都强。我看杜文静身子发笨，估计是小子，跟我怀我家儿子的样子差不多。
杜老太太很开心，说，那最好。大胖小子好。刘真说，就是啊，要是知道谁是孩子的爹就更好了。杜老太太瞪一眼刘真，哪壶不开提哪壶，很开心马上就变得不开心了。
刘真出门回来，骨碌回来俩大缸。大缸不小，被刘真骨碌到阳台上。杜老太太说你这又是干啥，自从你进我家门以后，我家没消停过。刘真哈哈大笑，说，老太太，腌酸菜。
杜老太太敲着拐棍说，胡说八道，这哪有地方腌酸菜。
不管杜老太太如何反对，刘真还是拉回来两推车大白菜。先摆外面窗下，一大片。杜老太太说，你这是干吗？刘真说，晒晒水汽，不然腌酸菜烂。杜老太太说，这个家早晚被你败坏了。你还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刘真说，老太太赶明你收我当干闺女吧。我给你养老送终。我婆婆就是我给送走的。
杜老太太愣一下，没说话。
杜老太太识文断字，因为眼睛不好，有时候也叫刘真帮忙看东西。刘真说，老太太你就闹吧，我是睁眼瞎，我不认识字。杜老太太说，你就帮我看看字有没有缺胳膊断腿的地方，对了，这都是我的一些退休手续，你帮我盖个手印。刘真大大咧咧地说，盖就盖。
刘真把手指头放印泥上，往杜老太太的纸上按手印。还给猫们的脚丫也按上了。害得杜老太太到处逮猫。因为猫走得满屋子都是红猫爪子印。杜老太太跟猫们抱怨，这个刘真，一点好事不干。
楼前空地上晾了一地的大白菜，晚上刘真也不往回收。呼呼在屋子里裸睡，打呼噜。杜老太太睡不踏实，老觉得有人在偷白菜。半夜起来，砸门。叫刘真把白菜运进来，要不睡不踏实。刘真不出去，杜老太太就得一会儿出去查看一下。刘真说，大白菜一毛七一斤，你说你犯得着看着吗？这么一大片白菜，还不如你吃的一根海参贵呢。杜老太太说，敢情不是你们家的钱，你花着不心疼。逮着不是你的大牙，你就可劲晃荡啊。
第二天，杜老太太顶着寒风，出去，查好了大白菜的棵树。刘真说，你干吗？杜老太太说，我必须把白菜棵树记住，缺了少了，我就罚你款。刘真说，抠门老太太。没事你训练训练猫，没准以后能够带着猫出去演出呢。
刘真这一年左右时间，把猫们训练得很听话。杜老太太喜欢看刘真逗猫们玩，看着看着，憋不住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一眼没看住刘真，就见刘真在楼外的空地上刨了一个大坑。杜老太太气得从窗子探出头喊，刘真，你这个妇女，你还能够消停吗？这不是你们农村，你到处刨坑埋地雷啊。刘真干得浑身是汗，从坑里看着杜老太太，说，我这是深挖洞，广存萝卜。这个是红萝卜，这个是胡萝卜，这些是青萝卜，也叫扳倒驴萝卜。我把萝卜埋坑里，新鲜，水汽也足。到时候冬天想吃，拨拉出来就吃。
杜老太太看着刘真从麻袋里往外掏萝卜，忘了刚才还在发火，说，刘真，等会再埋，给我留俩萝卜，我啃着吃。刘真不听，往坑里丢萝卜。说，等立春时候再啃吧。杜老太太赶紧开门出去，说，我吃块萝卜怎么了，萝卜顺气的。你天天气我，不得给我顺顺啊。再说，你拿我的钱，买的萝卜是我的，萝卜姓杜不姓刘，都给藏地下了不叫我啃，你安的是什么心啊。
冬天下了场大雪以后，外面的路滑，杜老太太不听劝，非要出去溜达。结果感冒了，回来发高烧。开始以为没事，叫社区的大夫打了瓶点滴。刘真晚上起来上厕所，发现杜老太太又开始高烧了。就急急地背了杜老太太往医院跑。
住院半个月，刘真一直寸步不离。给杜文静打电话，刘真不知道怎么鼓捣，就是打不通。总算给杜老太太的二儿子打过去了，人家说我正在新加坡开会，马上叫秘书往社区主任那打一笔钱过来。刘真撂下电话，说就知道打钱，打你妈个爪。边骂着三个狼崽子边伺候杜老太太。杜老太太因为年龄太大，八十多岁了，像熟透的瓜一样，风一吹就会瓜熟蒂落的。期间出现了一个尴尬的事情，杜老太太下不了床，上厕所成了问题。杜老太太很刚强，坚持要自己下地。刘真不知道从哪搞个塑料盆，要杜老太太在床上解决。杜老太太死活不肯，刘真就顶她说，你都那么大岁数了，你怕啥。杜老太太说，岁数再大我也是女的，岁数再大我也不能当众解手。刘真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杜老太太就把塑料盆塞到身下。说，你真行，你这老太太就是刁，心还不坏。听话，别弹哒了，你把塑料盆给我踢地下可不行，我从医务室拿的护士洗脸盆，踢碎了我怎么赔人家啊。你往塑料盆里拉尿，你别想别的，就想我是你闺女，明白吗，我是你闺女。你就拉出来尿出来了。
杜老太太半天没说话，刘真说，你快点啊，你真是我事妈，拉屎撒尿都思考。
这个时候，刘真就听见塑料盆里发出了快乐的响声。
出院以后，杜老太太的精神大不如从前了，出门费劲。这一段身子也发沉，口发苦，吃啥都没滋味，饭量就下去了。刘真说，你爱吃啥，我去给你买。杜老太太说，原来前街胡同有家烤鸭店，他们的烤鸭不错。刘真说，不早说，早说我早给你买来了。
刘真第二天顶着大雪去前街，找半天没找到。打听才知道，这家烤鸭店搬家了，去了城西的大超市。刘真就坐公交车去了。路上雪滑，摔了个屁股墩。脚脖子扭了一下。开始就是感觉疼，第二天早上起不来了。走路困难，肿起多高。杜老太太吃着烤鸭，埋怨着刘真不小心。刘真生气地顶杜老太太说，你就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杜老太太不理睬，说，烤鸭味道不如以前了。
正说着，社区主任忙颠颠地进来。说，不好了，刘真，你丈夫在工程队干活摔着了。
刘真就扑棱一下起来，“哎呀”一声坐下。说，咋回事。社区主任说，家里打来电话，说你丈夫摔伤了，叫你赶紧回去呢。刘真就埋怨杜老太太，好好的电话安着，你非要拆了。你安的啥心啊老太太。
杜老太太把家里电话拆了，因为小杂粮的事情，这里成了热线电话。杜老太太气不过，电话在杜老太太的卧室里，不管几点都有电话打进来。杜老太太嘴巴很硬，心里却盼着孩子们打电话给她。结果每次接听的电话都是找刘真的。因为不甘心做刘真的接线员，杜老太太就拆除了电话。
刘真来快到一年了，心里一直想家。钱也攒下了不少，是该回去看看家里人了。听说丈夫出事，一分钟都待不住了。无奈外面大雪，车票很难买到。社区主任多方协调也办不成。刘真瞅杜老太太，知道这神通广大的老太太有办法。
杜老太太马上变得精神了，起来拿手机打了电话。不久就有车来接刘真。
杜老太太不知道哪来的精神，身体好像没事一样。起来帮着刘真准备东西，大包小包地给装不少。都是城市的稀罕物，嘱咐给这个给那个的千万别记混。这些东西里面，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杜老太太说是给刘真儿子的。刘真不耐烦，说，你老太太别啰嗦了。你好好的，等着我。我快就腊月门回来。慢也不会出正月。酸菜咸菜啥的我都准备好了，还有猫食，都给你安排完事了。你就好好吃，吃胖胖的。
杜老太太说，去吧，去吧。我也听够了你啰嗦。
刘真出门，老觉着心里有事似的。钻进车里，又钻出来。杜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小区门口说，你赶紧走吧，飞机要起飞了。刘真坐在车里，回头发现杜老太太木雕一样钉在原处，直到在刘真的视线里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刘真这才知道杜老太太安排自己坐飞机回去。刘真心里打鼓，心想这杜老太太真是过分，自己坐飞机得多少钱啊。一路上问送的人，人家都一概不知。送机的人负责把刘真送上了飞机。谁也没跟刘真要钱，上飞机以后，刘真感觉过意不去，跟空姐说，闺女，在哪买票？
空姐说，刘真女士，你是我们的VIP会员，飞机票你的家人已经为你买好了。
飞机起飞，刘真吓傻了。手心冒汗，耳朵嗡嗡地不是好叫。刘真的眼里哗哗往下流，心里想完了，这下完了。
第一次坐飞机，因为紧张，刘真尿了三分之一的尿，内裤热乎乎地。刘真努力夹着，不能叫外人知道，那样多丢人。一个小时多，刘真就落地了。再有半个小时，刘真就出现在家人面前了。刘真感觉像做梦一样，瞅天上。天上只有云彩，没有路。刘真纳闷，原来去的时候，分明是七天才到的，怎么两个小时就回来了呢？
刘真在家里逗留的时间不短，丈夫在建筑队打工摔了腿。比刘真的脚脖子严重。需要照顾，也需要休养。刘真给社区主任打电话，社区主任说，杜老太太找了保姆，暂时不用刘真回来。叫安心在家照顾丈夫。刘真气得在电话里就开骂了，骂杜老太太的无情。这么快就找保姆了。
刘真打开包，发现杜老太太带回来的东西不少，而且都是有针对性的。比如给儿子的电脑和运动鞋。给丈夫买的羽绒服等等。刘真的儿子粗略估算一下，这些东西可值不少钱啊。丈夫和儿子都想刘真了，开始不同意刘真再次出去打工。架不住刘真劝，说城里好赚钱，还有，要大批往哪边运小杂粮。这样家里的收入就好一些。刘真一直跟社区主任单线保持联系，得知杜老太太不断在更换保姆，就心里踏实了。也是，像杜老太太这样的老太太谁能够伺候得了。
这样想着，年就过完了。过年的时候，想给杜老太太打电话拜年。手机是关机的，刘真知道杜老太太跟自己赌气，索性就不打了。立春以后，天气就变暖和了。儿子去了学校，丈夫也能够走了。刘真待不住了，想回去。刘真开始给杜老太太准备土特产，大包小包的。
这次刘真给社区主任打电话，说我要回去。你告诉杜老太太再给我买机票，我还坐飞机回去。火车太慢。
第二次坐飞机，老早准备了块尿不湿，垫在内裤里。不过这次刘真没尿。刘真想，不用不好意思，估计谁第一次坐飞机都得尿裤子吧。
下了飞机，这次没有人来接。刘真挺不高兴，给社区主任打电话，主任说，自己坐大巴回来吧。杜老太太没安排接机的事情。刘真气哄哄的回到幸福小区想找杜老太太理论。
推开门，涌出来一群大大小小的猫。刘真喊杜老太太，半天也没有人回答。客厅上一张杜老太太的黑白照片在瞅着刘真。刘真说，咋这慎得慌呢。杜老太太，你别吓我啊。
社区主任过来看刘真，说，你走一周以后，杜老太太就去世了。临走的时候，很安详。嘱咐我不要告诉你。就说已经雇佣了保姆，叫你安心在家照顾丈夫。知道你还回来，所以一直嘱咐我把你剩下没开的工资都准备出来了。飞机票钱也是她预留出来的。
刘真瞅着杜老太太的遗像，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社区主任说，幸福小区最后一个空巢老人解决了。我工作也轻松了。这老太太不是简单人，送她走的那天，省里的大领导都来了。还有，这是杜老太太的钥匙，你拿走一把，她这还有一把。人家对你多好，这房子留给你了。这房子是220平，按照八千一平的话，你白得了一百七十多万啊。
刘真瞪着眼睛瞅社区主任，不信。社区主任把钥匙递到刘真的手里，刘真两眼发直，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阳台上的酸菜缸里酸菜在冒泡，咕嘟嘟地泛着酸味。窗下的花儿要开了，一阵风打着旋在刮。刘真好像看到杜老太太从外面回来了，点着她的拐杖，眼镜滑稽地卡在鼻梁上。杜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刘真，说，刘真，你这个妇女同志，你不在家打呼噜，我晚上都睡不好觉。幸亏我留了一手，录音机里录了你的呼噜。睡不着就放录音，赶紧收拾一下，跟我去买个猪头。
刘真愣呵呵地拎起篮子往外走。社区主任不知道刘真怎么了。拦不住，刘真一直走到小区门口，那个地方正是杜老太太那天送她走时站的地方。刘真才算醒过神来。刘真跪在地上，嗷地一嗓子哭出来：妈呀，你别走啊！
小区路过的人们都吓了一跳，路边停放的私家车警报响成了一个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