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丰二十年腊月初七，夜里狂风大作，天上聚起黑压压的云，雪霰如同粗盐粒子一般倾洒下来。
腊八节休沐，李明珺也就不用早起伺候苏程上朝。但她早起惯了加之夜里做了一夜噩梦，三更末便醒了。
雪莲听见帐内有动静，上前道，“外面下雪了，可冷，夫人再睡会吧。”
明珺隔着床帐应了一声，又躺了一会，眼皮发涩，怎么也睡不着，便叫雪莲唤人进来伺候洗漱。
雪莲将内室的炉火扇得更旺了些，才打开床帐，服侍明珺穿衣。
明珺掐了下眉心缓解头痛，边问道雪莲，“修哥儿几时睡的？”
雪莲轻摇了一下头，“夜里大风大雪，明晖院的人偷懒儿没回话。”
明珺神色暗淡下来，明白修哥儿是不想让她担心才不让人来通报的。她心头酸得像灌了陈年老醋，心里越发怨起苏程。也是她当初天真，想生个儿傍身，却没想到苏程竟然冷血到对自己嫡出的亲儿不闻不问。早知如此，何必让修哥儿来到世上遭这父亲冷落白眼的罪。
明珺不是没想过和离，但她明白无论是苏程还是父亲都不会放过她这条联系起顾苏两家的姻亲纽带。有父亲在，府尹不会批准和离。而苏老夫人也不会让她带走修哥儿，苏家人就是这样，我的东西我可以不稀罕可以随意糟蹋，但决不能流落在别人手里。
明珺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没有培植自己的力量。一来二去，心里的酸楚变成恼火，对顾苏两家的怨怒，又积深了一层。
明珺已经穿戴整齐，伺候洗漱的人却迟迟没有进来。
雪莲道，“夫人稍等，我去看看出了什么岔子。”
府里人虽都知道苏程另有钟爱，但明珺母家显赫，下人并不敢在明珺面前懈怠。所以，雪莲才猜想外面出了什么事。
雪莲走到外堂，见正有人掀起黄地织金百花的棉门帘子进来。她刚要摆脸子，却见进来的竟然是个一身黑色劲装的魁梧男人。这个黑衣人雪莲认得，是在明言身边贴身保护的侍卫吴天。
这个时间，吴天的突然到来，让雪莲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雪莲的预感便成了现实。吴天抽出软剑，以雪莲无法躲避的速度挥出，一剑封喉。雪莲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疑问便倒地死去。
明珺听到动静，从内室出来，看见这场景，一时愣住了，“吴天，你在干什么？”
吴天神色冷硬，不说话，身体却向明珺靠近。明珺下意识向地向后退，很快便被吴天逼到屏风上，退无可退。
明珺是个脑子很活络的人，很快想到前些天明言让苏程捐军饷的事。
国库空虚，今上主意打到了苏家的头上。明言为了保住苏家，暗里使人来劝苏程主动捐出一半家资。苏程这个守财奴舍不得钱财，拒绝了明言的提议。还因为这件事给了明珺好大的脸色。
想到这些，明珺明白了现在的处境，瞬间遍身生寒。她一早想到这事不会轻易翻篇，只是没想到等来的结果竟然是灭门。父亲竟全然不顾她和修哥儿。
明珺冷静下来，她知道在吴天的武功放弃了无谓的抵抗，脸上的慌乱被冷清取代，“请吴侍卫代为传达一声，明珺最后求父亲一件事，请将我和修哥儿葬在一起。”杀人之后是毁尸灭迹，恐怕那个她叫了二十年父亲的人连这个最后的请求也不会答应。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吴天冷冰冰地声音，“夫人，您知道老爷的规矩，请不要为难吴天。”
原来一直以来的血脉之情都是她的一厢情愿，不止苏程可以将修哥儿视若旁人，她一直尊敬崇拜的父亲也可以轻易放弃她这个女儿。
明珺此时才发现自己的一生简直是个笑话。
建丰二十年史志：腊月初八，城南苏府失火，富贾苏氏无一幸存。
====
明珺一睁眼便看见榻边一个脸上带着泪珠的小丫鬟正帮她宽衣解带，边哭边道，“姑娘您快醒醒呀，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六姑娘可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明珺认出来这个小丫鬟是在她三叔家的小堂妹明澜身边伺候的红棉。
红棉见明珺睁开了眼，立即抹了眼泪，“姑娘您可算醒了。”说着眼泪又滚了出来。
明珺没有说话，她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小小的手，短短的腿，瘦瘦弱弱的身上裹着一身湿答答的烟纱桃粉撒花裙子。本该死去的她不知怎么到了顾明澜身上。
透过红棉的话明珺大概猜到明澜是自己跳水寻死，便问道，“今天的事还有谁知道？”
红棉道，“只有奴婢一个人知道。”
明珺轻点了一下头，“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言外之意不准外传。
明珺可不是八岁的小丫头，自然知道寻死这样的事多招老人家讨厌。明澜本就被府里人偷偷叫作哭丧星，再闹出寻死这事还了得。她还要在顾家生活好多年，不好讨祖母嫌。
红棉伺候更衣的光景明珺将话套了个七七八八。原来明澜为了能自杀成功一早将院里所有人打发出去送年礼了，而红棉察觉到了明澜的反常半路折返回来，这才救下投进鱼池里的明澜。
明珺来到院中听雨榭，将一杯清酒撒入荷塘，祭奠追随三叔而去的明澜。
从今天起，她是新的明澜。杀身之痛，杀子之仇，该还的她一样都不会少得还给顾演。
碧棠回来了，见明珺站在水榭里急匆匆便到了明珺身边，“天这么冷姑娘怎么出来了。”又对红棉一通抱怨，“你也真是的，姑娘脸都冻青了也由着姑娘。去给姑娘熬碗姜汤袪袪寒气。”
红棉被碧棠数落得头垂到胸口，夹着脑袋跑去熬姜汤了。
明珺也觉得有些受不住了便由着碧棠搀回了屋里，边走边听碧棠说，“七姑娘很喜欢姑娘送的缎子，说想姑娘想得慌，让姑娘有空过去芙蓉居坐坐。”
明珺点了点头，这样的客套话听听就好。想想以前，她是庶出可是连送年礼都没资格。大概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她被亲父杀死才给了她这次重新活过的机会。
送礼的人陆续回来了，带回一堆大同小异的客套话。明珺喝着姜汤，心想亏得漪澜苑下人不多，要不然得多折进去多少好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