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崖在锦都最西边,在这里看夕阳西沉最是美妙。金红色余晖把整个山峰都渲染透了,好似一柄笔直的长剑爬满殷红的血色,凄厉残忍的美,夺目而绚烂无比。但,苦崖终究是太高了,故此人迹罕至,仿佛孤寡的帝王剑,独自伫立。
因而,偶然的这么一袭青色苍苍的银线鲛珠软绸长裙,一披染了月华般白色的挽纱曳地,便十分醒目,再被悬崖上的风刮得一拂一拂的,好似旌旗般撩动观感,只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跟着一跳一跳地忐忑起来。
墨绸提着墨色浓重的裙裾姗姗向前,迎面扑来的山风,宛如猛兽冰寒的利爪,抓得她娇嫩的肌肤刺刺的疼。她拂袖在身周画起一笼银白色的光罩,挡去了不少风力,眉目却依旧疏朗安宁地望着那个立在悬崖边上的女子,心念戚戚。
只是那么一瞬,那银线鲛珠软绸长裙扬起,白色挽纱飘得老高,仿佛一只折翼的青雀,笔直冲着那无底的深渊俯冲而去。跟在墨绸身后的皇月禁不住惊呼起来,回眸看墨绸的时候,墨绸已然不在。再抬眸的时候,墨绸却不知何时已经飞过那万丈悬崖,抱着那青衣女子立在崖边。
皇月的腹中一口冷气倒吸,仓皇向前,扶着墨绸,道,“师父,你没事吧?”
墨绸摇摇头,却回眸去问瘫软在地的青衣女子道,“你呢,你还好么?”
那女子浅樱色的唇角勾出一抹冷若冰霜的笑意,哀切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我的生死与你何干?”
墨绸依然平静地垂眸望着她,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慈悲,亦没有痛惜,只是索然道,“原本是与我无关,但因为和你的夫君顾子慕有过一面之缘,又听闻他战死沙场的噩耗,故此,难以袖手旁观。”
“如果是这样,你救也救过了,无愧于他,现下便可以走了。从此以后,我生我死,皆无需你插手。”青衣女子固执地说道。
墨绸却刹那失笑道,“好,好,好。”那笑声仿佛一把净透的琴音,萦绕不散。
青衣女子闻言,又道,“好什么?”
“定安侯真是好福气,有沈夭妆那样外刚内柔的红颜为他身死情迷,又有侯夫人这样外柔内刚的妻子贞烈永随,试问世间还有第二么?”墨绸说起来似乎荡气回肠,面上的表情却依旧宁静如夜。
青衣女子肩头一低,眉睫又湿透了,半泣半诉道,“即便我杜寒蕊此刻就死了又如何,仍旧不及沈夭妆在他心目中万分之一。我知道,他是根本不爱我,甚至恨我。如果不是我,他和沈夭妆可以双宿双飞。沈夭妆或许不会死。我不怪他,确然是我谋害沈夭妆在先,又以沈悦闻谋反的密信胁迫他,甚至以假孕留住他。可是,终究什么都留不住他。他宁愿死在战场,也不愿再多留在我身边一刻,你说我这些年都是为了什么?”
原来杜寒蕊假孕,那么沈夭妆想要成为顾子慕子女的嫡母一事终究也是落了空。可那又如何,她终归是最后同顾子慕死在一处的人。她赢了,赢了一场赴死的爱情,虽然依旧不算圆满,却终于没有遗憾。
纵使杜寒蕊哀泣哭诉,墨绸仍旧平静如水,只是用不紧不慢地语调说道,“你既然知道死亦无用,又为何执意要求死呢?难道,你生来就是为了为他赴死的么?”
杜寒蕊被墨绸如此一问,竟也怔然了几分。
墨绸并未等杜寒蕊作答,便继续道,“你因何而生,你又因何而死,是宿命,也不是宿命,一切只在你自己心里而已。”
杜寒蕊却没有马上认同,用力地摇摇头,仿佛想要甩开脑中那些凌乱的愁绪,但终究还是沉沦于回忆,道,“九岁那年,我就知道我的婚事,不会由我做主的。我躲在爹爹的书房外,听我爹爹同娘亲说,寒蕊天资聪颖,终究是要嫁入王侯将相的府中。我娘亲那时候笑得很自豪,我以为娘亲会相中如何大富大贵的人家,她却对我爹爹说绛都顾府杏枝夫人的儿子很是不错。爹爹那时候说,顾显不过是个小小的总宾,那九夫人虽是聪颖明理,却终究不是嫡妻,儿子也不过是庶子。可是娘亲说,子慕很好,必成大气。”
“他果然成了大气。”墨绸微微颔首,眼波清朗之中却带着对杜夫人的一丝赞赏。只可惜好似顾子慕这样的人,固执地去赢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却只会固执地去爱一个人。偏偏杜寒蕊不是他的第一个,也不能成为他的最后一个。
杜寒蕊亦点头认同,又忽然肆意大笑起来,但眼角的泪水却如碎玉般纷乱地坠落,呢喃般轻声道,“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我的夫君,他叫子慕。从此,我再也没有忘记过。直到十六岁那年,我终于可以去看看他长成什么样子,你知道我有多么开心么?我撒了个谎,我说我想见举世闻名的军师令颜。其实,我第一次见令颜,我便知道她是个女子,也许这便是女子才有的直觉吧。后来,我派人查探过,便知道她就是沈悦闻的独女。但是,我那时候没有想过害她,真的,你信么?”
墨绸的眸中起了一丝微澜,稍纵即逝,安然道,“信,我信。”在墨绸记忆中的那盏绿菊,温婉良善,好似杜寒蕊的眼睛一般,干净明亮,永远透着与世无争的清净雅韵。
杜寒蕊说着,停下笑意,却没有停下泪水,只是艰难地换了口气,又道,“还好几经周转,我终于见到子慕了,我和他谈天说地,是那么自然而亲切,像失散已久又重逢的故人。我告诉他,我十岁的时候做了一桩惊天动地的事,我偷了爹爹审案时的证据,就是沈悦闻谋反的密信。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除了子慕。他得知的时候,一双的眸光浮浮沉沉地就像暗夜里扑朔的星点,我竟不知道他早就谋划着如何从我这里取走那些东西,还傻傻地为此着迷。后来,我答应他,我会把那些信交给他的。可是为什么,他就是不相信我,甚至一直催促我。我想他一定是为了沈夭妆,他得到了密信,一定就会马上抛弃我的。”
“我原本也想做一个善良的女子,可是他一步一步把我逼成一个坏人,我也后悔过。我其实很后悔!”
杜寒蕊说着说着,字句模糊,泣不成声。
墨绸静静地凝望着她的哀伤,她的悔恨,抬手轻轻抚摸着她冰冷的发,温言安慰道,“或许,弱水三千,你愿以他为你的唯一。可终究,他只以你为他的三千分之一。原本就不平等,因此,你又何必苦求。或许,他战死,亦是为了你的解脱。”
杜寒蕊抬眸,凄凉的泪戛然而止,但那张清雅秀稚的容颜早已冷透了。
墨绸将一双手覆上她雪白的前额,拂开被风吹乱的长发,抚慰道,“你生而不为他,死亦不必为他。他既已死,你的爱亦逝。放过他,亦放过你自己。”
墨绸的话音落下,寒山暮鼓之音,缥缈而至。
杜寒蕊安宁地闭上眼,那张容颜上的悲怆虽未完全褪尽,却终于也有一丝恬淡慢慢爬上双颊,唇角勾着一抹静婉的笑意,对着墨绸道,“你听,那是水月庵的鼓声么?”
墨绸点头,微微笑道,“你若愿意,我可为你把烦忧除尽。”
杜寒蕊哀叹道,“过去,我以为我生来是为了他,原来不是。我以为我终有一天死去,也要为了他,原来也不是。其实,我究竟爱的是他,还是顾子慕这个名字而已呢?”她喃喃着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地跪下,双手合十。墨绸却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银光闪耀的剪子,握在手中,另一只手挑起杜寒蕊的长发,一缕一缕剪断,宛如剪断那些纠缠不清的情愫般,没有一丝犹疑,没有一丝不舍,更不会再有一丝留恋。
晚风拂过,苦崖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后来的水月庵里多了一位清修的娘子,有人唤她无心,亦有人唤她止水。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