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正是顺治九年除夕,家家户户都忙着辞旧迎新,董鄂府上上下下亦布置的格外喜庆,丫头们鱼贯似的进进出出。
董鄂夫人端坐在正厅,眉间眼角皆是一片祥和,只见她轻轻啜了口茶,对着身旁的嬷嬷缓缓的说道:“可都妥当了?”李嬷嬷忙迎上来道:“回夫人的话,今岁大人大喜,府里上上下下哪有不尽心的?只这布置年节的银子足足比旧年添了一倍有余,夫人只管放心便是。”
董鄂夫人拿出绢子轻轻拭了拭嘴角,含笑道:“你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一贯的稳妥,我自然是放心。只有一样,老爷才升了一等阿达哈哈番,朝廷里人多眼杂,若此刻被人揪了错处,反倒惹祸,凡事还是不要太点眼的好。”
李嬷嬷容色一紧,忙道:“夫人说的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吩咐下去,外头一切照旧。”
董鄂夫人点点头道:“余下来的东西都赏下去吧,丫头们日日盼着,总不要苛待了他们才好!”
“额娘···额娘···”只见诺敏蹦蹦跳跳的从院子里跑来,身后的丫头若儿一面跟着跑一面喊道:“小姐跑慢些,当心脚下。”
董鄂夫人笑嗔道:“慢些,慢些,还是那样火急火燎的性子,这样大了,也不改改。”
诺敏忙扑到董鄂夫人身上,扭股儿糖似的缠着,嘟着小嘴道:“额娘,女儿才十一呢!”
董鄂夫人笑着掐了掐她粉嘟嘟的小脸,道:“也不羞,过了节可不就十二了,还是一味的只会在额娘面前撒娇,再养个一两年,可要让你阿玛给你定一门亲了。”
诺敏急的瞪圆了眼,气道:“女儿不嫁,便是额娘多嫌了女儿了,女儿也不嫁,偏要一生一世都在董鄂府里,日日在额娘跟前,想来额娘也赶不走我。”
董鄂夫人“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忙搂过她道:“小冤家,偏生的这样促狭,都是你阿玛宠坏了你!”
诺敏本扑在董鄂夫人怀里,这时方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越发显得粉雕玉琢,分外可爱。
诺敏兴奋的说道:“额娘···外头可热闹了,好多舞龙的,变戏法的,还有好多糖人···”
董鄂夫人打断道:“就知道你这丫头憋着坏呢,咱们满人的女儿本也不必日日关在府里,只是你自小养的娇惯.”
诺敏忙撒娇道:“额娘···您不让女儿出去,女儿就永远长不大了,您刚才不也说女儿长大了嘛!额娘···额娘···”
董鄂夫人忍住笑,横了她一眼道:“只许两个时辰,晚膳前必须回来,你带上若儿去,换身简单的衣衫,不要太···”
诺敏得了令,哪里还等得及听完她的唠叨,飞也似的像外跑去,喜滋滋的大声道:“额娘,女儿都记下来,您放心吧,多谢额娘!”
董鄂夫人忙道:“别浑忘了时辰,晚膳前若不回来,你阿玛知道了,可仔细你的皮!”
诺敏遥遥答应着:“知道啦···”只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诺敏带着若儿回到房里,忙换了早已准备好的衣衫,若儿又把她按到铜镜前,替她梳头,诺敏只是等不及,催道:“快些!快些!”
若儿笑道:“小姐耐些性子,片刻便好了。”只见若儿替她在头顶梳了圆圆的两个对称的发髻,又把脑后的头发编成数根鞭子,每根鞭子的尾部都用红丝线细细绑好,再留出额发。
诺敏盯着镜子,嘟着小嘴道:“若儿姐姐,这怎么像两个包子?”
若儿撑不住笑,捂着肚子道:“小姐的小脸比这发髻更像包子呢!”
诺敏羞道:“姐姐惯会笑我的,只是这包子也是当真好看!”
若儿又紧了紧她的发髻,从妆匣中取过一对银铃,笑道:“戴这个可好?”
诺敏点点头,脆生生道:“好!”便迫不及待的拉着若儿的手就要往外走,若儿忙取了件月白色梅花暗纹大氅替她披上,嗔道:“仔细冻着!”
街上的一切在诺敏眼里都是新奇的,虽然幼时在太后寿宴时也远远瞧过舞龙舞狮,却从未这般近的瞧过,而这民间的长龙虽不及宫里的富丽堂皇,却似乎更有生气,活灵活现。加之满清入关不久,朝廷严禁奢靡,她阿玛巴度又是极谨慎的人,故而府里也从未有过这些。此时的诺敏如同一只刚出笼的小鸟,雀跃的跳来跳去,只恐看不够似的,若儿跟在她身后,只管帮她买下她看上的东西,不一会工夫已是满满一大包。
若儿气喘吁吁的道:“小姐,你慢些,这样多的东西,奴婢快要背不动了!”
诺敏一只手拿着糖人,一只手拿着一个做成了小白兔模样的包子,嘴里早已塞得满满的了,含糊不清的说道:“吃完这个我帮你拿。”一面说一面往对面的一个胭脂铺里走去,只见那铺子的门头上挂着一个匾牌,上面工工整整的写了三个大字:“绮云阁”,铺子虽然不大,却装饰的别有风味,诺敏不禁好奇,走了进去,只觉清香扑鼻,闻之顿觉神清气爽。
掌柜忙迎上来道:“小姐想选些什么?”一面说一面觑着她手里的包子和糖人。
诺敏有些窘迫,强撑着道:“买给弟弟的。”说着便把包子和糖人递给若儿。
掌柜也不答话,笑着把她引至柜面,拿出三盒脂粉,道:“小姐瞧瞧小店的脂粉,不同于常见的珍珠粉,皆是各色当季的花,取出最嫩的花心部分,再将夏季清晨荷叶上的露水收集在瓮里,埋在桃树根下,隔年取出,再配以各色名贵药材细细研磨,再用文火蒸上十二个时辰,方才得一小盒。”
诺敏听着睁大了眼睛,道:“竟这样费事?”说着便拿到鼻边细细的闻着。
掌柜笑道:“小姐手上拿的这一盒是玫瑰粉,涂在脸上好似本身沁出的颜色一般,娇嫩无比,这一盒是荷花粉,清透别致,最是怡人,这一盒是红梅粉,清冷高远,不同俗品。不知小姐喜欢哪一个?”
诺敏就着他的手一一闻了一遍,苦恼道:“我都喜欢,哪个也舍不得。”
若儿笑道:“小姐都喜欢就都买下吧!”
诺敏笑着看了眼若儿,拿着玫瑰粉就跑出去了。
若儿会意,忙付了银子,将另外两盒粉装进包里,急急跟了出去。
二人走了一段,见前面一户人家门前铺了好些芝麻秸,芝麻秸上还粘了好些黄纸做的元宝,足有十几个孩子团在芝麻秸上踩来踩去,诺敏奇道:“若儿姐姐,他们在做什么?”
若儿闻言笑道:“小姐,这叫“踩岁”,是我们汉人的习俗,那些个金元宝叫“聚宝盆”,地上铺的那些是芝麻秸,俗话说“芝麻开花节节高”,不过就是讨个好彩头,盼着岁岁平安罢了!”
诺敏看向她,笑道:“若儿姐姐,我也想踩踩!”
若儿笑道:“小姐当心些,别摔着就成!”
诺敏顽皮一笑,忙道了好,若儿站在一旁看着她身穿一袭雪白的袄子,顶着个俏丽的包子头,头上的银铃随着她一起上下蹦跶,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伴随着她欢快的笑声,在这雪景的映衬下直如人间精灵一般。若儿莞尔一笑,心道:“只愿她永远这样快乐便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了!”
忽然,只听诺敏惊呼一声,身子直直往前扑去,若儿一惊,急忙赶上去扶她,却哪里来得及,电光火石间只见一个青影一闪,已窜至诺敏身前,诺敏不及反应便往他身上扑去,手上一盒玫瑰粉竟全部扣到了他脸上,那男子一声低呼,已稳稳扶住了她,眼睛却被脂粉迷的睁不开了。
这时,若儿已赶到她身旁,忙扶了诺敏,急道:“小姐,要紧吗?”诺敏一时怔住了,只呆呆看着眼前的男子。若儿只当她恼了这男子,一时气急,扭头看向那男子,正要骂他,却见他一脸窘迫,他身旁的小厮一面急的举着袖子替他擦拭,一面气道:“怎的这样倒霉,救人倒救的一脸灰!”
若儿听了这话哪里还忍得住,立时柳眉倒竖,气道:“哪里来的野人,冲撞了我家小姐,嘴里还不干不净。”
诺敏缓过神来,忙道:“若儿姐姐,是这位公子救了我。”说罢又见那小厮只一味用袖子替他擦拭,忙从怀里掏出丝帕递给他,那公子接了丝帕,擦拭干净眼睛,拱手道:“事出突然,尚昭唐突了小姐,还望见谅!”说罢又看向若儿道:“阿砚是关心则乱,言语无理,还望姑娘原谅!”
若儿撇撇嘴道:“罢了,奴婢多谢公子救了我家小姐!不知公子府第哪里?”
阿砚抢道:“我们公子可是蒋府的三少爷!”
蒋尚昭横他一眼,赔笑道:“在下蒋赫德三子蒋尚昭,不知小姐是?”
诺敏道:“小女董鄂·诺敏,多谢公子相救,今日时辰不早了,就此拜别!”
说罢拉着若儿忙往家走,蒋尚昭拿着丝帕怔怔的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念着:“董鄂·诺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