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傅穿着中山装,一路上寡言少语,浓浓的眉毛很像周总理。
CY出事的地方就在我们中学门口的西边。他爸爸是村长。在我们这里,村长管耕田打土灌溉插苗,总之,什么都管,包括乡里邻间的争吵。也就是这个原因,CY很对于农机很感兴趣。小时候,他经常跟在他爸爸后面,好奇地看着耕田的拖拉机头怎么工作,研究被犁翻的土怎么会那么光滑发亮。上初二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单独犁田了。有次甚至看见他双手脱离扶手,让拖拉机头自行前进,要转弯的时候,才伸手操作一下。CY骑车技术也很好,一辆被他自己改装的细轮自行车,能被他骑出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花样。也许,正是他的爱好,才造成这样的事故吧。
正在我感叹的时候,车缓缓停了下来。原来到了加油站了。这个加油站在公路的南侧,西进东出。
陈师傅依旧小心翼翼地扶着爷爷下了车。其实爷爷很要强的,了解他的人,定然不会去扶他。
“小陈,找个人打听打听当天的情况吧。”
“不用了,这里的站长是我的战友,已经联系好了。”陈师傅简短地说。给人一种干练的感觉。
果真,一个眼睛发光的胖子已经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看见他的那刻,我都怀疑是不是胖子在社会上好混些,为什么在国营单位身居要位脸上都油光可鉴,何况是一个小小加油站的站长呢。
“陈天景,好多年没见了。”然后紧贴着一个深拥。是不是当过兵的都这么干练,在和爷爷短促地握了握手后,便把我们引进了二楼的办公室。显然,他知道我们的来意。
办公室里很简单,除了一张桌子,一个文件柜外加一台饮水机,还有一屋子的汽油味外,什么都没有。
“有人还特意买汽油回去闻呢。”站长看我不断摸鼻子,自嘲着说道,“一开始我也喜欢这味道,可后来呆久了,有阵子一进加油站就想呕吐。可现在,离开加油站我就想呕吐。”
“我对汽油味轻度过敏。”我不好意思地说。
站长按了一个号码,不一会,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搬了一沓红色的塑料凳子进来。一一分开,然后又一人倒了一杯热水。之后又默不作声地带上门出去了。
“就这条件了。这里并不是你们外面猜测的那样。”他走到唯一的窗户前,说,“这里可已看见加油站的全貌。”
我走过去,果然是这样,包括两边的出入口。
“那天我刚好站在这里。全部过程我都看见了。”站长停顿了一会,“那个孩子加油的时候还是挺高兴的,和张红有说有笑,说下午有个哥们会来玩,把油加满,带他和张红一起去江边兜风。”
“张红是?”我问。
“张站长女儿。”陈师傅看了我一眼。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CY跟我说过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叫张什么的,下午带上她一起玩的。
“他加完油,从东边出口出去。”张站长继续描述那天的情况。而我这时发现,加油站的地势比公路低了大概有半米的高度。“他在出口停了一下,一个自西向东的的面包车当住了他的视线,他没有发现后面大概15米的地方跟着一辆卡车和一辆客车,于是面包车过去的那一刻,他踩了油门,准备过马路。刚到马路中间就被卡车轧了过去,后面的客车正好从一旁超车,等露出视线的时候,已经车毁人亡了。”
“然后附近的人都围了过来,我也意识到出事了,赶紧打了110,110说已经有人报案了。看来是现场的热心人。然后赶到现场,发现摩托车已经散架了,人也支离破碎。血腥味盖过了汽油味,说满地都是,也不为过。”
“不久,那孩子的父母也到了现场。喊天哭地的。等在一旁的120看他父亲还算清醒,征求他意见后,开始处理尸体。一只胳膊,一条腿,一具少了胳膊和腿的身体。接着警察喊来拉车清理现场,并把司机带走了。”
张站长边回忆边讲完这。似乎事故在他脑海中的印象很深,一点都没有卡壳。
“TMD,我早说这加油站地势太低,进出站视线不好,迟早要出事情。上报区公司要求整改,每次都说资金紧张,缓缓再说。好了,出了事情又要我出来顶。”张站长突然发怒,手中的纸杯都被握得变了形,水撒了一地。
陈天景没有说什么,只是上前扶了扶张站长的肩膀。估计在部队时,他们经常这样安慰对方吧。
“也就是轧的具体过程你并没有看到?”显然爷爷没有忘记他来这里的目的,“你看清卡车上有几个人没有,还有那客车,什么样子。”
张站长没有表现他的不快,反而表达了他对老年人的尊敬,仔细想了一下,说,“具体过程确实被客车挡住了,卡车上确实是司机一个人。客车是小型红色的,没注意车牌。”他又回忆了一下说,“里面载多少客倒是记不清了,似有似无的。因为它和这事故没有关联,停下片刻后就走了。”
之后,大家都没有说什么。陈天景和张站长互相谈了些往事,爷爷似乎也不在意。在下午4点半左右的时候,我们又坐进了桑塔纳。
“小陈,去镇上拐子哪里买点陈火纸,再回你师傅家拿3个火盆,3道招魂幡。晚上7点在这祭一下。”
似乎知道爷爷有什么想法似地,陈天景等爷爷吩咐完之后才发动汽车。
东来西去的,路上花了不少时间。怕错过点,我们晚饭都没有吃,早早来到了加油站。
说早不早,其实也快7点了。
所谓的招魂幡,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招摇过市,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面旗子。爷爷不说什么,我们也不好帮忙,只好站在一旁看他布置这些道具。
爷爷先选出一面颜色金黄的小旗,从怀里掏出一直钢笔,用写毛笔字的手法在上面写了个“土”字,然后画了个圈把“土”字框了起来,再把红线的一头缠在小旗的根部,深深插在路边的树下,又拉着红线往学校那边的路口走。原来加油站是禁止烟火的。到了一个安全距离,爷爷放下火盆,把红线的另一段穿过盆底的洞,捆住一大推火纸。
然后爷爷又着折转过来布置剩下的两面旗子。过程都是一样的,只是一面旗子什么都没有写,一面旗子写了个“木”子,并没有画圈。
“在这头等着,等会我喊你你再过来。”爷爷并没指明是谁,我也只好在这头看着他颤巍巍地走过去。看来忙完这些,他真的累了。
陈天景依旧一言不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或者根本就没有想什么。一阵凉风吹来,虽然在夏天,我还是感到一阵发抖。
不久,爷爷那边开始有了火光,开始是一朵,然后又有了两朵。
也许是火的缘故,我感觉从爷爷那里传来一丝热气,刚好抵消刚刚那阵凉风的寒冷。
“蒋生。”突然听见爷爷在那边大声喊,我听见声音哦于点急促,也急了起来。因为他是有哮喘的,忙了这么久,该不是病发了吧。虽然平常药都在他兜里装着,可我怕病发的太猛,爷爷来不及拿药。
我顾不得和陈天景打招呼,拔腿就跑,还一不小心带起了一面招魂幡。或者平常缺少运动的缘故,这三四十米的距离跑起来感觉很累。
终于到了爷爷那里,看着他没事的样子,原来是虚惊一场。我感觉脚下有异物,低头才发现那面被我带起的招魂幡缠在我脚踝上。心里又是一阵紧张,又坏了爷爷的事情了。
但爷爷没有说什么,反而长吁了一口气。我解下那面旗子,递给爷爷的时候才发现这旗子就是写着“土”字的那面。
爷爷用黄绢把这面旗子包好,放进贴身的衣服口袋里。而连着这面旗子的火盆,也已经灭了。
稍微的轻松后,爷爷就盯着剩下的两个火盆皱起了眉头。
一个火盆的纸,静静地烧,没有一丝声响,甚至灰烬都没有飞起来。而另外的一个恰恰相反,突然间火势凶猛,还带着火星的大片灰烬往天上猛窜,而依这个火势,盆里的火纸只能维持个半分钟。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连接这无字招魂幡,也就是火势凶猛的火盆似乎被人抽动一样,向招魂幡猛地滑了过去。而和“木”字招魂幡连接的火盆瞬时也火光大作。
“爷爷。”我指着刚刚暴起燃烧的火盆惊叫道。而他似乎一心一意注意那只移动的火盆了。
“快,掐断这根引魂线。”爷爷紧张的声音第一次透漏出事情的严重性,指着无字招魂幡大声喊道。
那边陈天景不愧是部队出身,二话不说,一脚踩住引魂线,凭着肉手,一把将绳子扯断了。
就在红绳被扯断的那一刻,剩下的唯一一个火盆也慢慢灭了。
爷爷用衣袖抹了抹额头渗出的细汗,坐在一旁的草地上气喘吁吁。然后掏出喷雾剂,朝嘴里喷了几下。
“爷爷,没事吧。”我不由担心地问。
“还好没事。”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还好没事”,还是“还好,没事。”
那边陈天景已经把两面招魂幡收好,递给了爷爷。我看见刚刚他扯断红线的那只手似乎被勒出了一道口子。
“没字的就在这里烧掉吧。剩下的那面旗子交给你师傅,你战友女儿丢了一魂,就在里面,他知道怎么做。”爷爷看了看他流着血的手,说,“回去找点敬菩萨的香灰抹一下。”
我们在围观人群看怪物般的眼神中上了车。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夜里11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