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李红愣是没让成小朵去上班。小熊找了几个唱摇滚的朋友，从早晨8点开始，就烟嗓加硬核，轮番上阵、连呼带喊要求释放小朵。他甚至举起了“请丈母娘大人还我老婆”的牌子。
单元楼里住的大多数退休干部，早年听过样板戏没见过摇滚，很快就把小熊他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加油鼓劲的，有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还有抱着孙子磕着瓜子儿的……邻居们把这看成了小区的一项文化生活，几个有觉悟的还表示要给电视台提供新闻线索。这一切被成小朵在楼上窗帘缝里看得一清二楚，感动不已，李红却抚着胸口告诉成小朵，如果成小朵要去找那个小混混就先从自己的尸体上跨过去。
此时，周漫舟的烧已经褪了，倒是成小林守着周漫舟几乎一夜没合眼，顶着两个黑眼圈巨无霸，意兴阑珊的吃早饭。李红对儿媳妇这种不在乎自己身体、连累别人一起倒霉的行为颇有微词，鉴于自己主攻方向是大BUG成小朵，对于周漫舟的行为也没有过多约束，劝了几句“再请假休息一天”，周漫舟坚持自己没事了，李红也就没再追究。
李红已经盘算好了，昨天晚上虽然是虚惊一场，但一定要无则加勉。周漫舟怎么说也是高龄产妇了，况且儿媳妇又非得上那个破班，安胎很必要。简单地安还不行，必须狠狠安，使劲安。
周漫舟还没出门，李红就开始给各路神仙、能人打电话，询问有没有中药“紫河车”，给儿媳妇安胎用。成小林当然不知道“紫河车”是什么东西，周漫舟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尤其当婆婆跟对方讨论吃紫河车的时候到底该不该放盐时，周漫舟落荒而逃。
怎么之前自己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劫呢？吃“紫河车”，不要吧。人真是残忍的动物，为了自己的后代可以吃掉别人的一部分……
成小林主动提出送周漫舟去公司，自从周漫舟进了光美公关后，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他十分担心周漫舟一声不吭把所有工作都大包大揽下来，迟早有天一尸两命。成小林决议借着送妻子上班的空当，跟魏然叮嘱一下——兴许周漫舟连怀孕的事情都没敢告诉公司吧。
小熊看见成小林和周漫舟从楼上下来，马上冲上去跟哥哥嫂子打招呼。摇滚青年们听说这是哥哥嫂子，赶紧立正问好，听说嫂子有孕在身，抽烟的哥儿几个赶紧把烟灭了，给两人闪开一条道。成小林虽然表面上还板着脸，周漫舟却看出丈夫心里已经开始松动，特别是小熊帮着拦了出租车，又帮两人关了车门后。成小林自然自语，其实熊爱军还算有礼貌。
车到公司，成小林正想着怎么才能见一下魏然，就看见魏然踩着高跟鞋，从地铁方向远远走来。两人客气的寒暄，成小林叮嘱魏然好好照顾自己的“老婆孩子”，魏然看了一眼周漫舟，猜到周漫舟八成还没跟成小林坦白。
送走了成小林，周漫舟完成了任务一样整个人放松下来，魏然感到十分可笑，如果说谎是为拯救婚姻，那么现在的情形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Monika要生小孩，高层已经找我谈过话，我很可能会顶她的位置，你前一段表现不错，很有可能名正言顺留在我们team做媒介代表。这个时候，你可不要出纰漏。成小林今天早晨跟我说了，你‘怀孕’顶不住咱们公司这么加班。”魏然临进公司前提醒周漫舟，“你们家要是因为你假怀孕的事儿让你辞职，是不是损失有点大？”
进魏然的team是周漫舟万分期待的：从翻译到媒介代表，转变的可不止是薪水，那个时候自己势必比现在忙。到那个时候，顶着“怀孕”的巨大光环，婆婆、小林肯定会轮番上阵劝自己辞职。周漫舟暗自告诉自己，今天必须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但一想到，说出实情后的尴尬与未知，她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这一天注定谁都不会好受，小熊在成家楼下守了整整一天，也没守到李红开门。李红为了治治这个小流氓，硬撑着一天没有下楼买菜，午饭煮了两包方便面。成小朵在楼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母亲不让自己见小熊，笑这次终于证明了小熊有多么爱自己。成小林经过了孩子降临的初期喜悦，此时已过度到后期惆怅，公司上市是一件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事儿，自己抡圆了加班，十个月撑死赚出十万块，生产费、奶粉、尿片……无数的开销却根本不等人。
晚上，周漫舟心情忐忑地回到家，小熊仍在楼下等待。唱摇滚的哥们儿早就回家了，小区里除了几家遛狗、遛小孩的，基本看不到什么热闹。小熊看见周漫舟回来，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嫂子”。
“上去坐坐吧。”周漫舟见小熊这样，不免有些心疼。
小熊迟疑了一下拒绝了：“不了，不给大家添麻烦了。”
周漫舟叹了一口气，心说，这麻烦还不够大么？在楼下吼吼唱了一天摇滚，没准都上了海淀台了，还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呢。
小熊坚持，周漫舟也没再劝，径自上楼。李红见儿媳妇回来十分高兴，又是拿拖鞋，又是帮忙拎包，还从厨房里端出一锅东西。
“快趁热吃了，对你有好处。”李红盛出一碗递给周漫舟，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周漫舟以为要吃胎盘，眼泪都要下来了，定睛一看，一截白白的猪手。还不赖，炖猪手周漫舟倒是很爱。但周漫舟咬了一大口差点吐了出来，几乎没放盐。
李红早有准备：“不能多放盐，吃多了水肿。花椒大料葱姜蒜都是药材，也不能吃，妈也知道难吃，忍忍吧啊，乖，把这个都吃了。”
周漫舟哀怨地看着一大锅淡盐水煮猪手，还没吃，油腻感已经油然而生。
好像李红就是为了故意考验周漫舟神经而生，连续几日，虽然周漫舟都没有吃到让人震惊的紫河车，但食谱的刺激程度已经不亚于人类胎盘。不放调味料的各种大鱼大肉还在其次，听婆婆跟盐城的其他婆婆电话讨论各种牛的结实、猴子的经血、没出壳的鸡仔……不管是不是婆婆准备拿来给自己吃的，周漫舟都已濒临神经崩溃的边缘。特别是，紫河车还像忍字头上的那把夺命刀，时刻可能掉在锅里，插在自己心上。
李红来到北京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把家里折腾个底儿朝天：成小朵被软禁了，熊爱军每天上班一样到成小林家楼下报道，要求释放成小朵；李红还从自己的关系网中找到了能在京城提供上好紫河车的人，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向周漫舟大包大揽地表示，从怀孕到生孩子补奶需要的紫河车，周漫舟都不用发愁了。
这天下午，周漫舟刚下班回来，李红就赶紧为儿媳换好拖鞋和睡衣睡裤，从自己的行李箱中拿出钱包，神神秘秘地表示自己要去拿药材了。周漫舟当然知道这药材指的是什么，该来的总是会来。
在李红出门前的瞬间，周漫舟叫住了李红：“妈，我没怀孕。”
李红愣住了：“什么没怀孕？”
周漫舟从皮包里掏出自己最近一个星期去医院做的孕检，把化验单递给婆婆。李红伸出颤抖的手，化验单却像个笑话一样飘落地上。
李红捡起那张化验单，不是很相信的看看周漫舟，再看看化验单，表情慢慢凝固了。周漫舟试图跟婆婆解释，但婆婆怪异的表情让她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李红不能相信儿媳妇怀孕居然是假的，她愤怒、失望、惆怅的同时感到万分讽刺，她多么希望事情能掉个儿，女儿结婚是假，儿媳妇怀孕是真。
但她不甘心，她要从周漫舟口中亲口确认：“是不是诊断错了？这小孩这么小，像个黄豆芽一样，没准看错了，你前一段不是觉得很恶心么？有没有什么原来不吃现在想吃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原来不吃现在想吃的？漫舟，别怕，妈有经验，今天晚上还是给你炖了紫河车，补一补……”
李红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地说出这些话，手上不适应北方冬天、长期在冷水里泡着的口子，每个都张着鲜红的小嘴。
周漫舟看着婆婆粗糙的手，想想她这一段时间的辛苦，内疚地差点哭出来：：“妈，对不起，我没怀孕。”
李红听着儿媳妇蚊子哼哼一般的道歉，长叹一口气，她觉得胸口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捡起那张谋杀了她孙子的化验单，颓然坐在沙发上，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滴答滴答的钟摆声中。周漫舟凑上前去，想跟婆婆说些什么，李红却摆摆手，无力地说：
“你们都有主意，一个不跟我说一声就嫁了，一个呢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话都没时间跟我说，一个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要孩子这事儿根本不当回事。妈是不是哪点做得不和你们心意啊？你们跟妈说，妈改，不要这么折腾自己折腾妈啊。”
见婆婆眼泪掉下来，周漫舟忙不迭地拿手去给婆婆擦，自己心里难过，也哭了出来：自己当初真是糊涂，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来骗人呢？到底是为了惩罚成小林还是自己呢，最后受牵连、最伤心的还不是婆婆么？
“妈妈，我不是故意的，我……”
周漫舟还想说什么，但婆婆打断了她：
“去跟小林说吧，这个家我管不了了。一个你，一个小朵，你们两，唉……？”
成小朵已经被母亲在家关了好几天，早就吃够了没有调味料的饭菜，嘟嘟囔囔地表示自己结婚和嫂子假怀孕的性质不同，李红一个厉声喝止了成小朵：“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骗人！”
周漫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委屈地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成了最错的那个人。就在这个时候，成小林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进了家门：
“我回来了。”
屋里的三个女人，默契地保持了沉默，谁都没有开口挑破这个脓包。成小林是在进门之前，揪着自己的脸调整出这个笑容的，虽然外面的世界心烦不已，但想到家里有孕在身的老婆，成小林觉得自己哪怕强颜欢笑都要扮演遮风挡雨的角色。可此时，周漫舟居然梨花带雨的看着自己。
成小林放下公文包，关切地看着周漫舟。李红咳了一声，表示周漫舟有话要对成小林说。说什么呢，化验单就摆在桌子正中央，周漫舟递给成小林。成小林根本没想过周漫舟会出什么纰漏，只当是成小朵以怀孕相要挟，强迫母亲同意自己跟小熊结婚。
直到成小林看见姓名一栏清清楚楚写着“周漫舟”三个大字：“怎么？误诊报告？”
周漫舟无奈又惊惧地看着丈夫：“小林，我没怀孕。”
这句话击碎了成小林最后一丝希望，他感到很困惑：“没怀孕？那你为什么……我没催你啊。”
“我那天看见你和顾菲菲……你们……”
周漫舟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把自己怎么去找成小林看电影，怎么看见顾菲菲的事情又讲了一遍。成小林越听越气，当即表明自己跟顾菲菲什么都没发生，倒是周漫舟怎么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李红和成小朵谁都没有说话，如果这是电视台情感栏目，没准两人还会唏嘘嗟叹、评论一下孰是孰非，只不过，落在自家头上就远没有那么轻松。
生活就是真心话大冒险，可往往你选择了真心话，结果依然是大冒险。
当晚，成小林睡在了客厅。成小朵不得不和嫂子睡在了一张床上，两个同样有“罪”的人，此时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成小朵有心安慰一下嫂子，但想想自己那一脑门官司，也只好一声叹息。
李红躺在小书房里辗转难眠，她思来想去，觉得周漫舟假怀孕这事儿远没有这么简单。她披上衣服来到客厅，叫醒根本就没睡着的儿子，郑重其事的问他和周漫舟的关系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不然顾菲菲这个消失了800年的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呢？李红决不能允许自己的儿子出现朝秦暮楚的龌龊行为。
虽说是窃窃私语，但卧室里的成小朵和周漫舟都听到了客厅里母子俩的交谈，让周漫舟略感安心的是，成小林告诉母亲，自己跟顾菲菲就是普通的共事关系。让周漫舟感到不安的是，自己的谎言带给成小林的伤害，远比自己可预计的范围还要深远，成小林认为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都不能给周漫舟安全感，他“尽力了。”
医生会对死去病人的家属爱莫能助地表示“我尽力了”，运动员在输掉比赛后会安慰自己“我尽力了”，老师会对能力不足的学生宽容地安慰“尽力了就好”……总的来说，一旦人们提出“尽力了”，那多半是大势已去，死猪不怕开水烫。置换到婚姻，“我尽力了”意味着“我已不能再多尽力”。
一想到这一次自己让丈夫如此失望，周漫舟咬着被角，心里爆发出巨大的哭声。她十分想将责任推给顾菲菲、李红、甚至是那天辞退了她导致她去找成小林的王民辉。但事实，她谁也不能怪。
成小朵也跟着哭泣的周漫舟一起忧伤了很久，她潜意识里想着她和小熊一定不要走上这样的路，慢慢睡去。
第二天清晨，成小林是被李红叫周漫舟“吃了早饭再去上班”的声音吵醒的，他清楚的听见了那声关门的声音，等他睁开眼睛时，周漫舟已经离开了。成小朵双眼肿得像烂桃一样从卧室里出来，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又冲回房间，拉开窗帘——小熊今天不在楼下了。
成小朵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吓了李红一跳，她从厨房冲进卧室，看见成小朵赤脚站在地上，哭得像死了爹一样——虽然确实是的。
“妈妈，我跟哥哥都离婚，你就高兴了吧！”成小朵大声问母亲。
李红觉得自己的指尖在不由自主的颤抖，即便她内心多么希望孩子们能过得幸福，自己折寿也在所不惜的那种希望，事情也并未以她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她有心放任不管，却又不能自已，如果在女儿的婚姻问题上，自己真的错了呢？
“让他上家来坐坐吧。”
李红终于还是妥协了，一辈子要强的李红，丈夫去世后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她都没有妥协过。如今，面对光着脚在地上哭的女儿，想着在客厅里长吁短叹的儿子，她妥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