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11)
异乡人说：“为什么这个时间最痛苦呢？”
老人说：“白天，我们可以去老朋友那儿串门，去公园瞎逛，去街上瞎遛，去老年俱乐部看人家下棋、打牌，去花鸟市场看鸟，真的找不到人说话，可以跟鱼聊天，跟花交谈。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又孤独，又恐惧，地球好像只剩我一个人，随时会发病，随时会窒息，随时会死亡，随时有人敲门，随时有歹徒破门而入。但是没人帮助我。世界像棺材，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声音。不敢开灯，开灯更怕。”
异乡人说：“睡着了，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老头说：“说你年轻吧。年轻人倒头就睡，年纪大的人，要么睡不着，要么早醒。睡不着，怕。早醒更怕。闭眼怕，睁眼更怕。”
异乡人说：“可以看电视啊？”
老头说：“总不能通宵看电视吧？何况，看电视触景生情，更胡思乱想，更悲伤，更痛苦，更恐怖。”
异乡人说：“有子女吗？”
老头说：“有啊，一大堆呢。”
异乡人说：“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住一起，或者让他们陪你睡呢？”
老头说：“要说父母对子女好，天下没有父母像我父母那样对我好。但我父母晚年时，我不愿意跟他们住一起，更不愿意跟他们睡一起。我了解年轻人，知道他们骨子里不愿意跟老人住一起，骨子里厌恶老人，所以，尽管儿女多次要我跟他们住，我都说我喜欢一个人住，他们也乐得顺水推舟。”
异乡人说：“是这样的。那为什么不找个保姆陪你睡呢？”
老人说：“找过，人家白天愿意在这里，晚上不肯住这儿。我一个老头，就这么一个房间，人家怎么肯跟我住一起？”
异乡人说：“你可以养一条狗，让狗陪你睡。”
老头说：“不行，我怕狗，夜里睡着了，突然咬我一口怎么办？”
异乡人说：“那你还真没办法。”
老头说：“所以我说，你们如果开一个陪睡公司，专陪老人睡觉，生意肯定好。今晚我实在挺不过去了，怕得不行，再不找个人陪我睡觉，就要崩溃了。报纸上有你们电话，我想你们不是陪聊吗？我不要你们陪聊，你们陪我睡觉，我按陪聊给你们付费，让我把今晚先挺过去。”
异乡人说：“是这样的。”
老头说：“你们怎么收费？”
异乡人说：“一小时40块。”
老头看一眼墙上的钟说：“这样，从现在到天亮，算四小时，150，怎么样？”
异乡人说：“既然这样，我陪你睡一晚，你也不要按四小时算了，在哪儿都是睡，就算一小时吧。”
老头说：“太好了，谢谢你，真是好人。睡床，还是沙发？”
异乡人说：“睡沙发吧。”
老头从壁橱里拿出被子和枕头放在沙发上，异乡人脱去衣服钻进被窝，老头熄了灯，爬上床。
异乡人翻来覆去睡不着。
老头说：“你也失眠？”
异乡人说：“你一个人睡，是很孤单。”
老头说：“今天感觉好多了。”
异乡人说：“每个人都有这一天。”
老头说：“你要是能天天陪我睡就好了。”
异乡人叹了口气。
老头说：“怎么了？”
异乡人说：“想到我父亲。”
老头说：“你父亲怎么了？”
异乡人说：“我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一直一个人住。我每次说陪他，他都说喜欢一个人住。今晚我才体会一个老人的夜晚是多么孤单、可怕。我不敢想象，那么多夜晚，父亲是怎么挺过去的。我对不起父亲，应该陪在他身边。”
老头说：“你现在陪他也不晚。”
异乡人说：“他前年去世了。”
老头说：“有这份心就行了。睡吧，你明天还要上班。”
异乡人在迷迷糊糊中进入梦乡，醒来时发现老头盘腿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吓了一跳，说：“你没睡？”
老头说：“睡了，睡得很好，很久没有这样睡了，谢谢你。”
异乡人说：“我有空一定来陪你。”
30、哭吧
异乡人从凤凰桥下来，走进一条小巷，看见小巷深处挂着一个粉红色灯箱，灯箱上写着“哭吧”两个字。异乡人走过去，盯着灯箱看了半天，转身问门口卖茶鸡蛋的女子：“请问大姐，这个哭吧是什么意思？”
女子说：“不知道。”
异乡人看看周围没其他人，推开灯箱下方的无框玻璃门，走进大堂，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迎上来说：“欢迎先生光临。”
异乡人说：“我想请教先生，门口灯箱上的哭吧是什么意思？”
男子说：“就是专门让人哭的地方。”
异乡人惊讶道：“专门让人哭？”
男子说：“是的，和酒吧、骂吧、离吧、聊吧、发泄吧不一样，我们的服务是专让顾客哭。”
异乡人说：“有这样的生意？有顾客吗？”
男子说：“生意火得很，天天爆满。知道现代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吗？”
异乡人说：“是什么？”
男子说：“现代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整天想哭，但哭不出来，无处可哭，无人可哭。”
异乡人说：“我不明白。”
男子说：“你的上司不学无术，蠢得像一头猪，却整天对你指手画脚，你想不想哭？你不能喝酒，但上司要你喝、客户要你喝，你只有喝，喝得烂醉如泥，喝得吐黄胆，你想不想哭？你昨天晚上还参加公司的联欢会，今天早晨起来却收到老板的短信——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被辞退了，你想不想哭？你刚把订金汇到客户账上，客户就失踪了，你想不想哭？你把养老的钱都投到了股票上，结果跌得所剩无几，你想不想哭？你从未出过轨，却得了性病，你想不想哭？你好不容易把女儿拉扯大，让她上了大学，她却去歌厅坐台，你想不想哭？你想离婚离不掉，不离日子又没办法过，你想不想哭？你高高兴兴买了老婆最喜欢的话梅回到家，发现老婆和一男子躺在自家床上，你想不想哭？你贷款买的房子，还不了贷款，银行要收回房子，你想不想哭？你母亲躺在病床上危在旦夕，你却拿不出钱给她做手术，眼看着她死，你想不想哭？”
异乡人说：“是这样的。”
男子说：“现代人要哭的理由太多了。你想哭，我想哭，大家都想哭，但哭不出来。哭不出来，就压抑，就烦躁，就忧郁，就亚健康，就得病。”
异乡人说：“是这样的。”
男子说：“即使能哭出来，也无处可哭，无人能哭。昨天省里的一个女干部回家拿手机电池，看见丈夫和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她掉头就奔。她想大哭一场，却发现欲哭无门。到单位哭，怕被人笑。跟父母哭，担心父母伤心。跟女儿哭，怕影响孩子高考。跟朋友哭，怕家丑外扬。不哭又受不了，只好到我们哭吧，大哭一场。”
异乡人说：“是这样的。”
男子说：“现代人压力太大，你有压力，我有压力，大家都有压力，压得气都喘不过来，而减压的最好办法就是哭。当你承受不了压力时，到我们哭吧大哭一场，就会浑身轻松，就会振奋起来，坚强起来，抹干眼泪，去迎接更残酷的战斗。”
异乡人说：“是这样的。”
男子说：“女人天生好哭，不让她们哭，她们怎么受得了？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可如今的男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哭、都需要哭。当然来这里的大多是女人，30岁左右的女人最多。”
异乡人说：“为什么30岁左右的女人最多呢？”
男子说：“我也不清楚，可能这个年龄段是女人情感的多事之秋吧。”
异乡人说：“你们怎么收费？”
男子从吧台上拿过一张情感宣泄价目表说：“不贵。包间一小时100，大厅一小时50，如果要心理辅导师，另加100。”
异乡人说：“你们怎么让顾客哭呢？”
男子说：“我们的心理辅导师，能把你的积怨、积恨、积泪全都激发出来，让你的泪水像庐山瀑布向外流，那是真正的哭，发自内心的哭，脱胎换骨的哭，完全彻底的哭，虽然贵一点，但值。”
异乡人说：“不要心理辅导呢？”
男子招一下手，一个服务生端着托盘走过来。男子指着托盘说：“我们有催泪工具。土的有大蒜头、辣椒水、芥末，洋的有KULEA，用了这些催泪辅料，顾客很快会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异乡人说：“是这样的。”
男子说：“我们有一样东西消耗最多。”
异乡人说：“什么？”
男子说：“纸巾。我们已经用了四吨纸巾了。”
异乡人指着过道上一堆东西说：“这是什么？”
男子说：“韩式靠枕。所有沙发上都有这种靠枕，专供顾客，尤其是女顾客捶打。不知为什么，女人哭的时候总喜欢拿枕头撒气，我们的靠枕已经被捶烂一百多个了。”
异乡人指着纸箱上的金属器具说：“这是什么？”
男子说：“握力器。”
异乡人说：“握力器？”
男子说：“顾客哭的时候往往咬牙切齿，这时候手握握力器，全身肌肉就会长时间高度痉挛，痉挛之后身体就会获得一种奇特的快感。”
异乡人说：“是这样的。”
男子说：“我们最近准备引进一批沙包、沙人、吹塑、长毛绒玩具，供顾客发泄用。”
男子挽着异乡人走进拐角的包间说：“有些顾客，只有在包间才能哭，尤其是那些有身份的人。我们的包间全采用隔音板，外面哭里面听不到，里面哭外面也听不到。包间的发泄工具，成本也比大厅高。这些玻璃杯，有多少他们摔多少。”
异乡人说：“是这样的。”
男子说：“还有一种人，既不要心理辅导，也不要催泪剂，只要看到别人哭，就会失声大哭，这种人最适合到大厅。”
异乡人说：“什么人？”
男子用手揿了一下遥控器按钮，过道南侧的玻璃门开了，里面传来一片哭声。异乡人走进大厅，看见满大厅的人在哭。
男子说：“有些人进了这个大厅，不到五分钟就会哇哇大哭。”
异乡人突然趴在旁边的沙发上，放声大哭起来。
男子说：“怎么了？怎么了？”
异乡人说：“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忍不住要哭。”
男子按了一下遥控器按钮，关上玻璃门。
31、第九次陪聊
异乡人刚进欧尚超市，手机响了，异乡人一看号码，是辅导员，赶紧接通。
辅导员说：“知道东码头在哪儿吗？”
异乡人说：“是上次接老板的那个码头吗？”
辅导员说：“是的。码头南边有一树林，树林里有一银色轿车，车里有一男子要陪聊，你现在就去。”
异乡人说：“到车里陪聊？”
辅导员说：“管他车上还是船上，只要给钱就行。此人出价高，1小时300，你赶快去，他很急。”
异乡人说：“有联系电话吗？”
辅导员说：“没有，他不肯说电话号码，他说他在车里等。”
异乡人说：“他打电话给你，不是有来电显示吗？”
辅导员说：“他打来的电话没有显示号码。”
异乡人说：“又是一怪人。我就去，您放心。”
异乡人打的来到东码头，找到那片树林。异乡人在树林里走了半天才找到那辆银色轿车。驾驶室没人，挂车牌的地方四个红底黄字十分耀目：永结同心。异乡人走到后面，把眼睛贴在后座车窗上，车窗突然下沉，露出一张男子的脸，异乡人赶紧把头缩回。
男子说：“是陪聊的吧？”
异乡人说：“是的，我是瑞思达陪聊中心的，是您给我们打电话的吧？”
男子点点头，向异乡人招招手说：“进来。”
异乡人说：“到车里聊？”
男子说：“到车里聊。”
异乡人拉开车门，钻进车厢，在男子身边坐下。
男子说：“把门关上。”
异乡人伸手关上车门。
男子突然掏出一把尖刀顶住异乡人下巴说：“对不起，请把双手放到背后。”
异乡人惊道：“干什么？你干什么？”
男子说：“老实点，你只要配合我，不会伤你一点皮毛。”
异乡人说：“你不是要陪聊吗？你这样干什么？”
男子说：“是陪聊，把手放到背后。”
异乡人把双手放到背后。
男子一边用绳子捆绑异乡人双手，一边说：“待会儿我带你去陪一个小朋友聊天。”
异乡人说：“陪小朋友聊天？陪小朋友聊天，绑我干什么？”
男子把绳子打了个死结，用手掸去身上的灰尘说：“我绑架了一个小朋友，我要带你去陪他聊天。”
异乡人惊道：“绑架？天呀！你绑架？你是罪犯？”
男子说：“少废话。”
异乡人说：“让我陪小朋友聊天，绑我干什么？”
男子说：“废话，不把你绑起来，你逃跑怎么办？去报案怎么办？放走小孩怎么办？”
异乡人说：“我不去，你绑架小朋友，我陪他聊天，我不成了你的同伙吗？”
男子说：“你去不去？”
异乡人说：“我不去。我从没陪过被绑架的人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