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保尔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遇到了卡秋莎。她把保尔上衣的袖口抓住,开玩笑地将其去路挡住。“你那么慌张地到哪里去呀,政治家兼教育部长?”“上图书馆去,老太太,让我走吧!”保尔模仿她的腔调答道。他轻轻地抓住她的肩膀,小心地将其推到路边。卡秋莎把他的手推开了,与他并肩而行。
“听着,保夫鲁沙,除了学习还得干点别的呀……哎,对了,今天我们去参加晚会吗?大伙都聚在济娜·格拉德什那里。姑娘们都欢迎你去呢,可你只热衷于政治,莫非你就不想轻松一下?去吧,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读书,一定会使你的头脑得到很好的调养。”卡秋莎竭力说服他。
“是什么晚会?都有些什么活动内容?”卡秋莎令人发笑地学着他的口气,说道:“什么活动内容?反正不是祷告上帝,不过是过得愉快些而已。你不是会拉手风琴吗?我一直都没有听你拉过,喂,今晚你就拉给我听一下,过过瘾吧!济娜的叔叔有只手风琴,但他水平不够。姑娘们都对你感兴趣,可你只知道钻进报纸堆中,人都变迂了。什么时候规定了,共青团员不可以娱乐放松?我们还是去吧,别让我老劝你了,否则我真生气了,一个月不理你。”
长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的女油漆工卡秋莎是一个好同志,也是个优秀团员。柯察金不愿意让她失望,因此就答应。尽管感觉有些别扭。
火车司机格拉德什家里挤满了人,非常热闹。大人们都到别的房间里去了,不妨碍年轻人。15个姑娘小伙儿聚集在房间中与通向小花园的凉台上。当卡秋莎带着柯察金穿过花园走到凉台上的时候,他们正在玩一种叫“喂鸽子”的游戏。背靠背的两把椅子被放在凉台的中心,由主持此游戏的女孩点两个人的名字,被点名的姑娘和小伙子就在椅子上坐下。主持人喊道:“喂鸽子吧!”背靠背而坐的这两个年轻人就转过头去,嘴唇接触,当众相互亲吻。接着又玩“抛戒指”和“邮差递信”,而接吻在这些游戏中都是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特别是玩“邮差递信”的时候,为了避免人们的监视,接吻并非在光线充足的凉台上,而移到暂时闭灯的屋子中了。不满足于这些游戏的入,还可以玩另一种游戏:在角落里的一张圆桌上,放着一套纸牌。纸牌名叫“花含情”。坐在保尔旁边的女孩子名叫穆拉,大约十六七岁,一对蓝眼睛柔情似水地望着保尔,递给他一张牌,轻声地说:
“紫罗兰。”
这样的晚会保尔以前看见过。虽然他那时没有直接参加,但认为比较正常。然而如今,当他永远告别了小城市里小市民的生活之后,他觉得这种现象有些荒唐了。
然而无论如何,一张“花含情”的纸牌已经放在他手里了。在“紫罗兰”牌的背面,他看到上面写着:“我非常喜欢您。”保尔看了一下姑娘。她盯住他的眼睛看。“为什么?”
这似乎不好回答,但穆拉对此成竹在胸。“玫瑰。”她递给他第二张牌。在这张牌的背面写着:“您是我的白马王子。”保尔望着那情窦初开的姑娘,尽量语调温和地问她:“您为什么喜欢如此无聊乏味的游戏呢?”穆拉发窘了,一会儿又撒娇地噘起嘴唇:“莫非听到我如此真诚的表白,你不高兴吗?”
保尔并不理睬她的问题,但他想知道对方的身份。所以,他提了好几个问题,而姑娘都喜悦地回答了。过了几分钟,他已知道,她在7年制中学读书,父亲是车辆检查员。她认识保尔已久,很想与他交朋友。
柯察金又问:“你姓什么呢?”“姓沃伦采娃,名字叫穆拉。”“那么你哥哥是机务段的团支部书记了?”“对。”现在保尔明白这个女孩是谁。她的哥哥沃伦采夫是区里最积极的共青团员之一,然而明显地他忽视了关心妹妹的成长,使她变成个小市民。最近一年来,她开始频繁地参加女友们举办的这种接吻的晚会。她在哥哥那里曾经多次看见过保尔。现在,穆拉已经觉察到保尔反对她的行为,因此当有人叫她去玩“喂鸽子”的游戏,她看到嘲笑的神情出现在保尔脸上时,就断然拒绝了。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穆拉简单地介绍着她的情况。这时泽列诺娃走过来了。
“你拉手风琴吗?”她又顽皮地眯起眼睛,看着穆拉说:“怎么?你们认识了吗?”保尔让卡秋莎坐在身边,趁周围的人都在谈笑、叫喊之际,对她说:“我不准备拉手风琴了。我和穆拉现在就要走了。”
“哎哟!心里难受了,是吗?”泽列诺娃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说。“是的,非常难受。你告诉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共青团员吗?也许只有我们两人加入了这‘喂鸽者’的行列吧?”
卡秋莎以一种调解的口气说:“这种无聊的玩意儿到此结束了。让我们跳舞吧!”保尔站起来,说:“那好,老太太,你找人跳吧,然而我与沃伦采娃是一定要走的。”
一天晚上,安娜·博尔哈德来找奥库涅夫。然而,房间中只有保尔一人。“保尔,你有时间吗?愿不愿意与我一道去参加市苏维埃全体会议?两个人一起走能够说说话,并且要很晚才能回来。”柯察金迅速地准备好了。他的床头挂了一支驳壳枪,这支枪太沉了,他便将奥库涅夫的勃朗宁手枪掏出来,置于口袋中,还给奥库涅夫留了个条,将钥匙还是藏在老地方。
他们在会场上遇见了奥莉加和潘克拉托夫。大家坐在一起,会间休息时,又在广场上散了一会儿步。会议开到很晚才结束。
“到我那里去睡觉好吗?天又晚而且路程很远。”奥莉加对安娜说。“不,我跟柯察金讲好了一起回去。”安娜谢绝了。奥莉加和潘克拉托夫沿着马路往下走,而安娜和保尔顺坡向上朝索洛缅卡方向走去。
漆黑的夜,空气闷热,城市进入了梦乡。参加全会的人沿着寂静的街道四散走开,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逐渐远去。安娜和保尔很快就出了市中心的街道。在空无一人的集市上,巡逻队把他们拦住了,检查了证件以后,才让他们通过。他们穿过林荫道,来到那条穿过旷地的小街,那里没有街灯及行人。接着向左拐弯,再朝公路走去。中心仓库是长长一排阴森的水泥房子。安娜不由得有点恐惧,她一直盯着暗处,断断续续地,答非所问地回答着柯察金的问话。直到发现一个可疑的阴影原来仅是一根电线杆时,她才笑了起来,并告诉了保尔自己的想法。她把保尔的手臂挽住,肩膀紧挨着他的肩膀,平静下来了。
“我还未满23岁,然而却是老太太一般神经脆弱。你也许会把我当成胆小鬼,这可错了,不过今晚我的确有些畏惧。现在,我感觉到你在我身边,就平静了。不好意思我有点失态。”
四周一片漆黑,荒凉的旷地和在剧院里开会时所听到的昨天在波多尔发生的凶杀案件,都使她感到害怕。但保尔沉着镇定,他的烟卷闪现的火光映现了他的脸庞和眉宇间刚毅的神情,这些使得安娜心情平静下来。
仓库已经落在他们背后了。他们过了河上的小桥,便开始沿着车站旁的公路向拱道走去。拱道在铁路的下面,是铁路工厂区和市区的交界处。他们已经走出车站很长一段距离了。这条拱道一直通到机车库后面的死岔线,此处离家相当近。各种颜色的信号灯、指示灯在拱道上面、在铁路线上闪闪发光。机车库旁边,一辆调度机车疲乏地喘着气渐渐地离去,夜间它也需要歇息了。
拱道入口处的上方铁钩上挂着一盏街灯,在风中摇曳不定,那暗淡的发黄的灯光不时在拱道两边的墙上来回移动。离拱道入口处约10步的地方有一座小房子。两年前,一枚炸弹落在这所房子上,把里面都炸毁了,正面的墙也已倒塌。如今,这房子敞着巨大的窟窿,如同街边的乞丐,展示着自己的一贫如洗的境况。这时,可以看见有一列火车正从上面飞驰而过。
安娜松了一口气,说道:“我们已经快到家了。”柯察金想悄悄地把自己的手抽回。已经快到拱道了,保尔很自然地想将给安娜抓住的手臂挣脱出来。然而安娜不放。
他们走过了那座被炸毁的小屋。猛地,从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柯察金想赶紧抽出手来,安娜却由于恐惧而牢牢地抓住不放。等用力挣脱出来时,已经迟了——铁钳似的手指紧紧掐住他的颈子,又被往旁边使劲一拉,他的脸就转向那个袭击他的人。那人一只手把他制服上衣的领口紧紧一扭,接着掐住他的咽喉,另一只手拿手枪缓缓地划了个弧形,将枪口对准了他。
柯察金的眼睛像着了魔似的,极度紧张地随着枪口的转动而转动。死神正从枪口里逼视着他,他没有勇气和力量使自己不去注视枪口。他等对方开枪。然而,枪没有响。所以,保尔尽量将眼睛睁大,看见了匪徒的面孔:大脑袋,方下巴,一脸黑胡子,只有一双眼睛被宽帽檐遮住了看不清楚。
保尔的眼梢瞄到了安娜那张煞白的脸,这时一个匪徒正把她往那座坍塌的破房子里拖去。匪徒把她两手扭住,将她推倒在地上。保尔在拱道的墙上看见又掠过一个黑影。在他背后的破房子里正在进行一场搏斗。安娜拼死反抗,被歹徒用帽子把嘴堵上了,叫喊声中断了。掐住柯察金的那个大脑袋匪徒不甘心仅做这种兽行的旁观者,他也极想将猎物搞到手。明显地这人是他们的头目,因此如此“分工”可不合他的意。他觉得他抓住的这个小伙子太嫩,看起来仅仅是机务段里的小徒工,如此瘦弱的毛孩子对他产生不了什么威胁。“用枪狠狠敲他几下脑袋,再指指路一他便会连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城里逃跑的。”匪徒想到这里,便把手松开,对保尔说:“快给我滚……滚回你自己的地方去。你要敢说个‘不’字,就一枪毙了你。”那匪徒用枪筒戳了一下保尔的额头。“快滚!”他沙哑着喉咙喝道,同时把枪口朝下,示意并不会放冷枪。
保尔赶紧侧身后退了数步,眼睛还是盯住大脑袋匪徒。匪徒心想:“这小子还是怕挨枪子。”所以他回过身,走向那所破房子。柯察金立即将手伸进口袋。“希望还来得及,希望还来得及!”他一个急转身,赶忙平举左臂,冲大脑袋匪徒便是一枪。等到匪徒明白他犯了个错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还未等到他举起手来,他的腰部给打中了。
这一枪把他打得身子撞到拱道的墙上。他低沉地嚎叫了一下,用手抓着墙,缓缓地倒在地上。这时,从破房子里溜出来一个黑影子,往下面的深沟里逃去,保尔冲这条黑影又开了第二枪。接着第二条黑影,弯着身子连跑带跳地往拱道的暗处逃去,保尔又打了一枪,子弹将拱道墙上的水泥打得乱飞,散落在歹徒身上,但他往一边闪开,潜入黑暗之中消失了。保尔又朝他逃走的方向连开3枪,枪声划破了夜的寂静,倒在拱道墙边的大脑袋匪徒,如虫子般扭动着,正在垂死挣扎。
安娜被亲身经历的恐怖事件吓得面无血色。当保尔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得救了。
保尔使劲搀扶她,把她拉到没有光照的地方,然后转身向城里走去。他们朝车站跑去。此时,在拱道旁边的路基上已经灯光闪烁。接着,铁路线上响起了报警的枪声。
他们终于回到了安娜的住所,这时,已接近拂晓。安娜躺在床上,保尔坐在桌旁。他抽着烟,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上升的灰烟雾……他刚刚打死的匪徒是他一生中杀死的第4个人。
有无完美无缺的勇敢呢?他回想自己刚才的种种体验和感受,不得不承认,起初他的确是恐惧无比。还有两个匪徒逃走了,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这难道只是由于他一只眼睛失明,而且只能以左手射击吗?不,当时双方相距仅有数步之遥,本来能够射得更准的,由于自己的紧张而导致失误,没有击中匪徒,无疑地这是惊慌失措的表现,说明自己还不能做到处变不惊。
他的头被台灯照着,安娜注视着他,观察他面部表情的变化。然而,他的目光平静安详,只有额上那道很深的皱纹说明他正在非常认真地思考问题。“柯察金,你在想什么呢?”他陡然一怔,中断了思绪。他说出来临时才想到的话:“我得到卫戍司令部去一趟,向他们报告情况。”
他强忍着疲劳,勉强站了起来。安娜并未立即松开他的手,她不想孤单一个人。如今保尔对她来说已经变得那么可贵,那么亲密。她把他送到门口,直至他消失在夜色之中,才将门关上。
保尔来到卫戍司令部以后,铁道警卫队那个毫无头绪的凶杀案才真相大白。尸体当即给辨认出来了:原来是警察局早就记录在案的强盗及凶杀惯犯大脑袋菲姆卡。
第二天,人们都听说了拱道附近发生的事件。这件事使人意想不到地突然引起了保尔和茨韦塔耶夫两人之间的冲突。在最紧张地工作之时,茨韦塔耶夫来到车间,先将柯察金喊到面前,又把他带到走廊上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才说:“你把昨天发生的事再说一遍。”“你不是已经都知道了吗?”
茨韦塔耶夫心神不宁地耸了一下肩膀。保尔不了解,为何拱道附近发生的事件对茨韦塔耶夫的触动比别人更加强烈。他不清楚,这个锻工对安娜·博尔哈德表面冷淡,实际上却是对安娜产生了爱意。他刚从拉古京娜那儿听到了拱道附近发生的事情,为之而苦恼。他不能向柯察金直截了当提出这个问题,但又渴望知道答案。他有点意识到,他的忧虑是一种自私的低级趣味的表现,然而内心矛盾重重,经过尖锐的斗争,还是原始的兽性般的感情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