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可以走过去，在那两只穿着笨重的皮靴的脚的前面转来转去，拦住他们的去路，低声地问道：“您想要点儿什么呀，老人家？这儿有带注释与说明的赞美诗，有叶弗列木·西陵著的书，有基力尔的书，有教规，还有日课经。请你进来随便看一下吧！你想要圣像，这里款式非常多、价格合理、手工精致、颜色饱和。你想定做圣像？哪种的？我们什么样的都会做！你是否准备为某个人的命名日定做一个守护神的圣像，或者是为家里定做一个守护神的圣像吧？我们这儿是全国最好的作坊！是全城第一流的店铺！”
那位顾客是一个非常有心计与主见的人，他用任何人都很难猜透的目光望着。忽然，他伸出一只木头似的手将我推到一边，走进隔壁铺子中去了。我们的那位店员就擦擦他的大耳朵，气愤地说道：
“你怎么将他放走了，太不会做生意！”隔壁的铺子中立刻传来了柔和甜蜜的讲话声，好像春风一般醉人心田：“噢！亲爱的，我们不做羊皮、靴子生意，专门卖上帝的恩赐。这货物比金银宝贵很多，自然是无价之宝。”“鬼家伙！”我们那位店伙计嫉妒地嘟囔着。“他将这个乡巴佬骗住了，你需要学习，你必须学呀！”
于是我就仔细地学习。无论什么工作，一旦承担接纳了，就应该做好。但是招揽顾客，做生意，我却不大精通。那些不多说一句话与神色忧郁的乡巴佬以及那些如同耗子见了猫一般胆战心惊的老婆婆，引起我对他们的同情。我非常想将这些圣像的真实价格偷偷地告诉他们，以免他们多花费二十戈比。在我眼里，他们都非常穷困，好像饿着肚子一样，可是看他们掏出三卢布半来买一本赞美诗，觉得非常奇怪，但是他们买的最多的也就是这样的书。
使我觉得惊讶的是他们对书本与圣像绘画价值的知识。有一次，我正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招呼到铺子内，他却爽快地冲着我说：“年轻人，你说你们的圣像作坊是全国最好的。这话不对，最好的一家是莫斯科的罗戈任作坊。”我急忙走到一旁为他让道，他并没有去隔壁的那家铺子，却缓缓地朝前走去。“碰到钉子了吧？”店伙计讥笑我说。“您并没有对我说过罗戈任作坊。”他就开口骂道：
“这群到处游逛的人，看上去非常老实，实际上他们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精通。这群该死的老狗！”
这位店伙计英俊、丰肥、自傲，他不喜欢那些乡下人。一遇时机就向我诉苦道：
“我是一个机智的人，喜欢洁净，喜欢香水、神香等芳香的气味。但是却为了替老板娘挣五个戈比，而不得不委屈自己对那些臭乡巴佬点头哈腰，我心里不好受呀！这些乡巴佬算什么玩意儿？他们是一群臭羊毛，是地上的虱子，可是——”
他懊丧地不作声了。而我却非常喜欢那些乡下人，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我都能够感到如同雅科夫那种神秘的气味。经常有这样一个人走进我们的店铺，他身材粗壮，穿着一个羊皮袄，外面套着一件农民式的大衣。一进铺就把极厚的毛帽子摘掉，向点着长明灯的墙角处，用两个手指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之后竭力不叫眼睛望那些没有点着长明灯的圣像，静默着用眼睛朝周围扫视了一下，开口说道：
“拿一本带注释的赞美诗。”他捋起外罩的袖口，将这本赞美诗的扉页读了又读，两片泥土色的嘴唇由于寒冷而皲裂出了血。“还有再老一点的么？”他问。“古版的一本需要上千卢布，您知道——”“我知道。”这个乡巴佬就用手指蘸着自己的唾液，翻看着书页，只要是他所碰过的地方，都遗留下了这个手指黑黑的印迹。店伙计用非常讨厌的眼神盯着这位客官的额头说：“圣书全都是一样的，都是老的，上帝并没有改变过他的话——”“我明白，我听说过，上帝确实没有改变过，但是尼康将它改动过了。”话说完后，这位客官就慢慢地合上书，离开了。有的时候，居住在森林附近的那些人和我们的店伙计争吵起来。我看得非常清楚，对于圣书他们比店伙计要了解的多。
“这些烂泥坑中的异教徒！”店伙计气愤地说。我还看到，尽管这些乡巴佬对新版的书不中意，可是读这些书的时候依然带着敬意，小心翼翼地触摸它，好像这本书会变成一只鸟从他手中飞走一般。看见这种情况，让我心中非常快乐，由于我也认为书是一种奇迹，那书本中藏着作者的灵魂。我把书打开了，就相当于将这个灵魂解救了出来，它就会神秘地和我谈话。
有的老头与老婆子们经常地拿尼康时代之前的古版书或者手抄本去卖。手抄本抄得十分整齐漂亮，是由伊尔吉兹河与克尔热涅茨河一带的许多旧教派的女修道士们抄写的。他们还取出没有经过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修订的日课经文月书的手抄本、旧时代绘制的圣像、十字架、镶有珐琅的折叠式铜制圣像，北部沿海一带的铸造物品和莫斯科公爵奖给酒店老板的一些银勺等悄悄出售。
我们的店伙计同我们隔壁铺子里的人对这种卖东西的人都十分地在乎，彼此争夺得相当厉害。在半路中就拦住了这些商人，用几个卢布或是几十个卢布收买下这些古董，然后来到集市上一转手出卖给那些富裕的旧教徒就是几百个卢布了。
店伙计教育我说：“你一定要盯牢这些森林中来的魔鬼！这是一群魔法师，一眼也不要错过，他们可是我们的财神呀。”只要他们一到，我们的店伙计就吩咐我去请博学的旧教派经学家彼得？瓦西里伊奇，他是古版书、圣像和别的古董的鉴定专家。
此人是一个高个子的老头儿，和圣徒瓦西里那样蓄着长胡子，两只聪明的眼睛，一张让人感到亲近的脸庞。他的一只脚被割下了一块蹠骨，因此走起路来有点儿瘸，手中拄着一根长长的拐杖。一件仿佛修士袍一般又轻又薄的长外套不管冬夏老是套在身上。头上还戴着一顶如同锅状的怪样式的丝绒帽子。往常他总是朝气蓬勃，挺直了身子，可是只要进入铺子中来，就垂下肩膀，屈着背，唉声叹气，攥着两个手指头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低低地读着祷告词与赞美诗。这类虔诚的模样与老态龙钟的神情，马上得到了卖主的信赖。
“你们有什么事么？”老人问。“有人带来一个圣像，想卖给我们。他告诉我这是斯特罗甘诺夫的作品。”“说什么？”“斯特罗甘诺夫的作品。”
“噢，我听力太差了。上帝塞住了我的一只耳朵，不叫我相信尼康派的那些鬼话。”
他脱下帽子，把那个圣像拿平，先是认真地端详它的画法，然后又斜着瞧、竖着瞧，仔细地瞧，随后眯缝着眼睛瞧了一下木板缝的接口，低声说：
“那些不相信上帝的尼康派呀，他们知道我们喜爱古圣像，就制造出各式各样的赝品，如同魔鬼一般狠毒。现在，甚至连圣像都造假，造得这么精巧。太精巧啦！只从外观上看，真觉得是斯特罗甘诺夫的作品，或是乌思丘日柯的作品，要不就是苏士达尔的作品。但是认真一瞧，原来是赝品！都是赝品！”
如果他说这是“赝品”，那就说明这个是稀罕的珍品。他又用各种暗地里约好的黑话转告我们那位店员，说明这个圣像或者这本书能够出多少钱。我知道“伤心与悲哀”的意思是指十个卢布，“尼康老虎”的意思是指二十五卢布。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欺骗卖主，我从心底里觉得害羞，但是那个鉴定家如此巧妙的鬼把戏又引诱着我继续观看下去。
“这群尼康派老虎的黑心的徒子徒孙们，就如同是魔鬼指导的，什么都能做得出。乍一瞧，看这漆地仿佛是真的，甚至于圣像的衣裳也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可是，你瞧他的面孔，就不是那一个手笔了，完全改变了！像西蒙？乌沙科夫这样的名家，虽然是一个异教徒，但是圣像却总是他一手制作的。衣裳啦、面孔啦，都是他一个人绘的，就连底板也是他亲自刨平的，底色也是他亲自漆的。但是，到了当今时代，那些叛教的东西却难以做到了！当初，画圣像是一种非常神圣的职责，可是如今已成了一种手艺，确实是这样，上帝的信徒呀！”最后，他将那个圣像慢慢地摆在柜台上面，把帽子戴上说：
“罪过！真是罪过呀！”
这意思就是说：买了吧！那位卖主听到鉴定家这如同河水长流一般娓娓动听的甜言之后，对老人的博学暗自佩服，恭敬地问：“老人家，我这个圣像怎么样呀？”“您这个圣像是尼康派的作品。”“这根本就不可能！我的祖父、曾祖父都曾经对这个圣像祈祷过。”“但是尼康比你曾祖父出生得早呀。”
这个老头儿将那个圣像拿到卖主的跟前，用严肃的语气说：
“你看，这个圣像的脸孔笑眯眯的多快乐，莫非这也是圣像？这是一幅画像，不是内行人的作品，是尼康派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不存在灵魂！我难道会说谎话？我这把年纪了，为真理受了一辈子苦难，就要去上帝那儿报到了，犯不上去违背良心！”
他装出一种由于其他人不信任他而受了委屈的模样，从这个铺子里走出去站到凉台上，那老态龙钟的模样如同是将要断气了。我们那位店伙计花几个卢布就收买下了那个圣像。那位卖主就朝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走出了铺子。他们就吩咐我到小饭店去买开水回来沏茶，归来时，我看到那个老头子又变成了一个精神饱满、兴致勃勃的人。他满怀无限的喜爱看着那个刚买下的圣像，教导那个店伙计说：
“你瞧，这个圣像神态多么庄严，画工多么细致呀。充满了神圣的气质，没有一点儿人间烟火。”
“是什么人的作品？”店伙计兴奋地问，乐得跳来跳去的。
“你想知道这个还有点儿过早。”“那么识货的人能出多少钱？”“我也不知道，我去拿给人家瞧瞧。”“啊唷，彼得·瓦西里伊奇！”“如果我卖掉了，你拿五十卢布，剩下的都归我！”“哎！”
“你不要叹气啊！”他们一边喝茶，一边毫不知耻地谈价钱，用骗子的目光彼此对视着。我们的那位店伙计彻底落在了那个老头儿的手掌心中，这再清楚不过了。等老头儿离开后，他就警告我说：
“听好了，不准将买圣像的事情对老板娘说！”每逢他们谈好了出卖圣像的交易，店伙计就问那个老头儿：
“城中有什么消息吗，彼得·瓦西里伊奇？”于是，那个老头儿就用一根焦黄的手指来拨开他的胡须，显现出两片油腻腻的嘴唇，说起那些商人的富裕生活来。说他们生意上的成就、酒宴的快乐，说他们的疾病、婚事，说夫妻各自的婚外恋等等。他流利巧妙地说这些油腻腻的事情，就仿佛一个手艺高超的厨娘煎油饼似的，交谈声里夹杂着一些嘶嘶的笑声。那位店伙计听得非常高兴，因为羡慕使他那张滚圆滚圆的脸变得通红，眼睛罩上一层幻想的云雾。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悲哀地说：
“人家过得才算是真正的生活，而我……”“自己有自己的命运。”那个经学家小声说，“有人的命运是天使拿小银锤击出来的，另外一些人的命运却是魔鬼拿斧背打出来的。”
这位身强体壮的老头子什么都知道，对这全城的生活无所不知，什么做生意的人啦、当官的啦、教徒们和小市民们的生活内幕全都知晓。他有老鹰一般尖锐的眼睛，还有狼与狐狸那样的性情。我总是想惹他生气，但是他和我之间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就似乎是雾里看花。他的周围好像围绕着一种深不可测的空虚，只要走近他，我就不知道会跌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总感觉他跟司炉工舒莫夫有一些相似之处。
尽管我们那位店伙计对他的机智博学不停地夸赞，而且不论是当面还是暗地里，可是也如同我一样，经常地想惹他生气，叫他难堪。
“事实上您是一个大骗子！”他突然用挑战的眼神盯着那个老头儿的面孔说道。
老头子冷冷地笑着，懒散地说：
“唯有上帝才不欺骗人。我们在一群傻子之间生活着，如果我们不骗傻瓜，那要傻瓜做什么？”
店伙计急了：“并非所有的乡下人都是傻瓜，难道生意人不是从乡下出来的？”“我们没有说这些生意人。傻瓜当不成骗子，傻瓜是圣徒，他们的大脑正在睡觉呢！”老头子越讲越慢，让人越听越气愤。我感到他仿佛站在周围都是泥沼的草墩上，要气他是不可能的了。他要么不会发怒，要么就是善于隐藏怒气。
但是，常常发生这种事，他反而来纠缠我。他走到我身旁，然后他微笑着，问：
“你讲的那位法国的作家名字是什么来着？是‘波死’？”
我特别讨厌这类将人的名字歪曲的态度，但是我暂时克制住了，我回答：
“庞桑·德·台尔利。”“他的名字是‘碰撞得太厉害’？”“你不要瞎闹了，都一大把年纪了。”“没错，我是有一大把年纪了。你正看什么书呢？”“耶弗里木·西影的作品。”“他跟你说的那些一般的作家作比较，谁写得最好呢？”
我不说话了。“那些一般的作家大部分写些什么呢？”他紧追着问。
“写生活里的事情。”“那就是说写狗写马了，狗与马生活里就有。”那个店伙计放声大笑，可把我气坏了。我感到很难过，不高兴，可是假如我想与他们分别，店伙计就会拦住我：
“去什么地方？”老头儿要考问我：
“你学问很大，那么来回答我一个问题吧。在你跟前站着一千个裸体人，其中有五百个女人，还有五百个男人，并且亚当与夏娃也在里头，你用哪种方法才能找出亚当和夏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