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阿古：请不要这样逼我；我宁愿割下自己的舌头，也不愿让它说迈克尔·凯西奥的坏话；可是事已至此，我想说老实话也不算对不起他。是这样的，主帅，蒙太诺跟我正在谈话，忽然慌忙跑进一个人来高呼救命，后面就跟着凯西奥，他杀气腾腾地提着剑，好像一定要杀死他才甘心似的；那时这位先生就挺身前去拦住疯狂的凯西奥，请他息怒；而我自己去追赶那个叫喊的人，因为怕他在外边大惊小怪，而扰乱人心——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跑得快，我根本追不上，又听见背后传来刀剑碰撞和凯西奥高声咒骂的声音，于是就回来了；我从未听见他这样骂过人；我本来也追得不远，一转身就看见他们在这儿你一刀、我一剑地厮杀得难解难分，正如您到来喝开他们时一样。我所能报告的就是这几句话而已。人总是人，圣贤也有错误时；何况一个人在愤怒之中，就算是好朋友也会翻脸不认。虽然凯西奥给了他一点小小的伤害，可是我相信凯西奥一定从那逃走的家伙手里受到奇耻大辱，才会动起那么大的火性来的。
奥瑟罗：伊阿古，我知道你忠实和义气，你把这件事轻描淡写，一笔而过，想替凯西奥减轻他的罪名。凯西奥，你是我的好朋友，可是从此以后，你就不是我的部属了。
苔丝狄蒙娜率侍从重上。
奥瑟罗：瞧！我温柔的爱人也被你们吵醒了！（向凯西奥）我要拿你来做一个榜样。
苔丝狄蒙娜：什么事？
奥瑟罗：现在一切都恢复平静没事了，亲爱的；快去睡吧。先生，您受的伤我亲自替您医治。把他扶出去。
（侍从扶蒙太诺下）伊阿古，你去巡视市街，安定安定那些受惊的人心。来，苔丝狄蒙娜；难圆的是军人的好梦，才合眼又被杀声惊动。（除伊阿古、凯西奥外均下。）伊阿古：什么！副将，你也受伤了吗？
凯西奥：嗯，我的伤真的是无药可救了。伊阿古：嗳哟，上天保佑没有这样的事！
凯西奥：名誉，名誉，名誉！啊，我的名誉已一败涂地了！我已失去在我的生命中不死的那一部分，留下来的也就与畜生没有分别了。我的名誉，伊阿古，我的名誉！
伊阿古：我是个老实人，我认为你受到身体上的伤害，那要比名誉的损失痛苦重地多。名誉是一件让人无聊的且骗人的东西！得到它的人未必有什么功德，而相反失去它的人也未必有什么过失。你的名誉仍旧是好端端的，除非你自认为它已扫地了。嘿，朋友，你要重新恢复主帅对你的欢心，肯定有办法的。你现在只不过是一时遭逢他的恼怒；他给你的这种处分，与其说是表示对你的不满，还倒不如说是遮掩世人耳目的高招，正像有人为了吓退一头凶恶的狮子而故意鞭打他的良狗一样。你只要低头向他恳求恳求，我想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凯西奥：我宁愿恳求他唾弃我，也不愿蒙蔽他的聪明，让这样一位贤能的主帅手下竟然有这么一个酗酒放荡的不肖将校。纵饮无度！一派胡言乱道！吵架！吹牛！赌咒！跟自己的影子说废话！啊，你空虚缥缈的旨酒的精灵，如果你还没有一个名字，那就让我们叫你魔鬼吧！
伊阿古：你提着剑追逐不舍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怎么冒犯了你？
凯西奥：我不知道。
伊阿古：你怎么会不知道？
凯西奥：我虽然记得一大堆事，可是在脑子里全都是模模糊糊；我记得跟人家吵起来，却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上帝啊！人们居然会把一个仇敌放进自己的嘴里，反而让它偷去他们的头脑！我们居然会在欢天喜地之中，把自己变成了畜生！
伊阿古：但是你现在已很清醒了；你怎么会明白过来的？
凯西奥：气鬼一上身，酒鬼就会自动退让；一件过失引起第二件过失，简直连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了。
伊阿古：得啦，你也太认真了。照此时此地的环境说起来，我情愿没有这种事情发生；可是事已如此，给自己谋算个好办法吧。
凯西奥：我要向他请求恢复我的原职；他会对我说我是一个十足的酒棍！即使我长了一百张嘴，这样一个答复也会把它们一起全都封住。现在还是一个清清楚楚的人，不一会儿就又变成个傻子，然后立刻就变成一头畜生！啊，奇怪！每一杯过量的酒都是魔鬼酿成的毒汁。
伊阿古：算了，算了，好酒只要不滥喝，也是一个很好的伙伴；你也用不着咒骂它了。副将，我想你一定把我是当作一个好朋友来看待。
凯西奥：我很信任你的友谊。我醉了！
伊阿古：朋友，一个人有时多喝几杯，总是免不了的。让我来告诉你一个办法。我们主帅的夫人现在才是我们真正的主帅；我这样说，是因为他现在心里只念着她的好，眼睛里只存在她的可爱。你只要在她面前坦白忏悔，恳求恳求她，我想她一定会帮助你官复原职。她的性情是那么慷慨仁慈，体贴人心，人家想请她出十分力，她要是没有尽到十二分，就感觉好像对不起人家似的。你请她替你弥缝弥缝你与她丈夫之间的这一道裂痕，我可以拿我全部财产与你打赌，你们的交情一定反而会因此格外加强的。
凯西奥：你的主意出得很好。
伊阿古：我发誓这种意思完全出于一片诚心。凯西奥：我充分信任你的善意；明天一早我就恳请贤德的苔丝狄蒙娜替我尽力说情。一旦我要是在这儿给他们革退了，我的前途真的也就从此毁了。
伊阿古：你说得对。晚安，副将；我还要守夜去呢。
凯西奥：晚安，正直的伊阿古！（下。）
伊阿古：谁说我作事奸恶？我刚才贡献给他的这番意见，不正是光明正大、很合理，而且的确也是挽回这摩尔人心意的最好办法吗？只要是正当的请求，苔丝狄蒙娜总是有求必应的；她的为人是再慷慨、再热心不过的了。至于叫她去说动这摩尔人，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他的灵魂已完全成为她爱情的俘虏，无论她要做什么事，或就是把已做成的事重新再推翻，即使叫他抛弃他现在的信仰和一切得救的希望，他也会唯命是从，奋不在身，让她的喜恶来主宰他那无力反抗的身心。我凑合着凯西奥的心意，向他指示了这一条对他十分有利的方策，谁还能说我是个恶人呢？佛面蛇心的鬼魅！恶魔往往用它那神圣的外表，来引诱世人干最恶的罪行，正如我现在所使的手段一样；因为当这个老实的呆子恳求苔丝狄蒙娜为他转圜，而当她竭力在那摩尔人面前替他说情时，我就要用狠狠的毒药灌进那摩尔人的耳中，说是她之所以要凯西奥复职，完全是为了恋奸情热的缘故。这样她越是忠于所托，越会加强那摩尔人的猜疑；我就利用她那善良的心肠来污毁她的名誉，让他们一个个都投进我的罗网之中。
罗德利哥重上。
伊阿古：啊，罗德利哥！
罗德利哥：我紧跟着大伙儿赶到这儿来，不像是一头追寻狐兔的猎狗，反倒像是替你们凑热闹的。而且我的钱也差不多要花光了，今夜我还挨了一顿痛打；我想这番教训，大概就是我费去不少辛苦而换来的代价了。现在我的钱囊已空空如也，但是头脑里总算增加了一点智慧，我想我应该回威尼斯去了。
伊阿古：没有耐性的人是多么的可怜！什么伤口不是慢慢平复起来的？我相信你知道干事情全赖计谋，并不是用魔法；既然用计谋就必须等待时机成熟。这一切难道不是进行得很顺利吗？凯西奥固然是把你打了一顿，你虽受了一点小小的痛苦，但是使凯西奥把官职都丢了。虽然在太阳光普照底下，各种草木都欣欣向荣，可是只有最先开花的果子才是最先成熟。你安心点儿吧。嗳哟，天已亮啦；又是喝酒，又是打架，闹哄哄的都让时间飞过去了。你去吧，回到你宿舍里去；去吧，再有什么消息我来告诉你；去吧。（罗德利哥下）我还要做两件事：第一是叫我的妻子在她的女主人面前替凯西奥说多美言几句；我就去怂恿她；同时我去设法把那摩尔人骗开，等到凯西奥去向他的妻子请求时，再让他亲眼目睹这幕戏。好，言之有理；不要迁延不决，耽误了锦囊妙计。（下。）
第三幕
第一场城堡前
苔丝狄蒙娜、凯西奥及爱米利娅上。
苔丝狄蒙娜：好凯西奥，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尽心尽力替你说情就是了。
爱米利娅：好夫人，请您千万要出力。不瞒您说，我丈夫为了这件事，也懊恼得不得了，就像是他自己身上的事一般。
苔丝狄蒙娜：啊！你丈夫是一个好人。放心吧，凯西奥，我一定会尽力设法使我丈夫对你恢复原来的友谊。
凯西奥：对我大恩大德的夫人，无论迈克尔·凯西奥将来会有什么成就，我永远是您最忠实的仆人。
苔丝狄蒙娜：我知道；我感谢你的好意。你爱我的丈夫，况且你又是他多年的知交；请放心吧，他除了因为表面上避免嫌疑而对你略示疏远以外，我想决不会真把你见外的。
凯西奥：您说得很对，夫人；可是为了这“避嫌”，时间可能就会拖得很长，或许是为了细碎小事，再三考虑后还是不便叫我回来，结果使我失去了在帐下奔走的机会，日久之后，也有人代替我的地位，那时恐怕主帅就要把我的忠诚与微劳一并忘记了。
苔丝狄蒙娜：那你倒不用担心；当着爱米利娅的面，我向你保证你一定可以官复原职。请你真诚的相信我，要是我发誓愿意帮助一个朋友，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他到底。我的丈夫也将要不得安息，无论睡觉吃饭时，我都要在他耳旁聒噪；无论他干什么事，我都要插嘴去替凯西奥说情。所以请您高兴起来吧，凯西奥，因为你的辩护人是宁死也不愿放弃你的权益的。
奥瑟罗及伊阿古自远处上。
爱米利娅：夫人，将军来了。
凯西奥：夫人，那我先告辞了。
苔丝狄蒙娜：啊，等一等，听我说。
凯西奥：夫人，我们改日再谈吧；我现在心里很不自在，一旦见了主帅恐怕反多不便。
苔丝狄蒙娜：好，随您的便。（凯西奥下。）伊阿古：嘿！我不喜欢那种样子。
奥瑟罗：你说什么？
伊阿古：没有什么，主帅；要是——我不知道。奥瑟罗：那刚从我妻子身边走过去的，不正是凯西奥吗？
伊阿古：凯西奥，主帅？不，不会有那样的事，我更不能够设想，他一看见您来了，就好像做了什么心虚事似的，偷偷地溜走了，连见都不敢见您。
奥瑟罗：我相信是他。
苔丝狄蒙娜：啊，我的主！刚才有人向我请托，他因为失去了您对他的欢心，非常抑郁不快呢。
奥瑟罗：你说的是什么人？苔丝狄蒙娜：就是您的副将凯西奥呀。我的好夫君，要是我在你面前还有几分面子，或是有几分可以左右您的力量，请您立刻恢复原来对他的恩宠吧；因为他倘若不是一个真心爱您的人，他的过失倘不是无心而是有意的，那么我就是看错了人啦。请您叫他回来吧。
奥瑟罗：他是刚才从这儿走开吗？
苔丝狄蒙娜：嗯，是的；他是那样满含着对他所做错事情的羞愧，使我也不禁对他感到同情与悲哀。爱人，快叫他回来吧。
奥瑟罗：现在不必，亲爱的苔丝狄蒙娜；慢慢再说吧。
苔丝狄蒙娜：可是那不会拖得太久吗？
奥瑟罗：亲爱的，为了你的缘故，我叫他早一点复职就是了。
苔丝狄蒙娜：能不能在今天晚餐时？奥瑟罗：不，今晚可不能。苔丝狄蒙娜：那么明天午餐时呢？
奥瑟罗：明天我不在家里午餐；我要跟将领们在营中会面。
苔丝狄蒙娜：那么就明天晚上吧；或者星期二早上，星期二中午，晚上，星期三早上，随您指定一个时间，可是最多不要超过三天以上。他对于自己行为的失检，的确感到非常悔恨；固然在这种危险战争时期，听说必须惩办最好的人物，以给全军立个榜样，可是按照我们平常的眼光来看，他的过失实在是微乎其微，微不足道，不必受什么个人的处分。什么时候让他来？告诉我，亲爱的奥瑟罗。要是您有何事要求我，我想我是决不会拒绝您，或是像这样吞吞吐吐的。什么！迈克尔·凯西奥，您向我求婚时，是他陪着您来的；好多次我都表示对您不满意时，他总是在一旁辩护；现在我请求您把他重新叙用，却没想到会这样为难！相信我，我可以——奥瑟罗：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让他随便什么时候来吧；因为别人知道无论你要什么我总不愿拒绝的。苔丝狄蒙娜：我想这并不是一个恩惠，就好像正如我请求您戴上手套，劝您吃些富于营养的菜肴，穿些温暖的衣服，或是叫您做一件对您自己更有益的事情一样。不，要是我果真向您提出些什么要求，来试探试探您对我的爱情，我想那一定是一件非常棘手而难以应允的事。
奥瑟罗：我什么都不愿拒绝你；可是现在你必须答应暂时先离开我一会儿。
苔丝狄蒙娜：难道我会拒绝您的要求吗？不。再会，我的主。
奥瑟罗：再会，我的苔丝狄蒙娜；我马上就来看你。苔丝狄蒙娜：爱米利娅，来吧。您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总是服从您的。（苔丝狄蒙娜、爱米利娅同下。）奥瑟罗：可爱的女人！要是我不爱你，愿我的灵魂永堕地狱！当我不爱你时，那么世界也要复归于混沌了。
伊阿古：尊贵的主帅——奥瑟罗：你说什么，伊阿古？
伊阿古：当您向夫人求婚时，迈克尔·凯西奥难道也知道你们在谈恋爱吗？
奥瑟罗：他从头到尾都知道。你为什么问起？伊阿古：噢，只不过是为了解释我心头存在的一个疑惑，并无其他用意。
奥瑟罗：你有什么疑惑，伊阿古？
伊阿古：我以为他本来是跟夫人不相识的。奥瑟罗：啊，不，他常常在我们两人之间传递消息。伊阿古：当真！
奥瑟罗：当真！嗯，当真。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他这人不老实吗？
伊阿古：老实，我的主帅？奥瑟罗：老实！嗯，老实。
伊阿古：主帅，据我所知道的——奥瑟罗：你有什么意见？
伊阿古：意见，我的主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