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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贵族之家(21)

客人们听出了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告辞。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应邀来吃明天的午餐,并把阿达带来。盖杰奥诺夫斯基坐在角落里都快睡着了。这时自告奋勇,送她回家。潘申礼貌地向大家一一鞠躬,而在台阶上他一面安顿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坐进马车,一面握了握她的手,在她后面大声喊道:“Au revoir !”“一个叫人动心的女人,”五等文官把她送到家后在回寓所的路上想道,那里他的仆人正拿着一瓶樟脑搽剂等他,“好在我是个品行端正的人不会轻易地被她给迷住……”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坐在丽莎床头通宵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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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夫列茨基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呆了一天半,差不多一直在郊外游荡。他不能在一个地方停太长时间:愁闷侵蚀着他的心。他被那无休无止的激情折磨着,并对此毫无办法。他回忆起回到乡下第二天充满他心灵的那种感情;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意图,于是恨恨地生起自己的气来。只有对幸福的渴望才能使他摆脱那种责任感。“看来米哈列维奇说得对,”他思忖道。“你想第二次体验生活的幸福,”他对自己说,“但是你忘了,即使它只光顾一次,那也是一种奢侈,一种不应得到的赏赐。它是有缺陷的,它是虚假的,你将会如此说。那你拿出你对完美的、真实的幸福的权利来!你回头瞻望,你周围谁有谁怡然自得、饱尝幸福?你看一个农民赶车去割草,也许他倒满足于自己的命运……那又怎样呢?你想和他交换吗?你想一想自己的母亲:她的要求是多么渺小,她的命运又有何结果?你对潘申说回到俄国是为了耕耘土地,看来当时只是信口开河。到了这把年纪你赶回来是为了追逐女孩子。你听到获得自由的消息,便奋不顾身、置一切于不顾跑去追逐了,就像小孩子追逐蝴蝶一样……”在他沉思默想的过程中,眼前不断浮现出丽莎的面容。他努力想撇开这个形象,仿佛要撇开另一个萦回不去的形象,撇开别的一些安详而狡黠、漂亮而可憎的面容。安东老人发现老爷心情很不好。老人多次暗自叹息,有时站在门外,有时已经到了门口,终于他快步走到他跟前,建议他喝点儿热的汤水。拉夫列茨基对他大声训斥,叫他出去,后来又当面向他道歉,但这一着叫安东更伤心。拉夫列茨基在客厅里着觉得不自在,他一直觉得曾祖父安德烈从画布上鄙夷地瞧着精神颓废的不肖子孙。“唉,你这个人!还在浅水里游呢!”——他那扭歪的嘴似乎在这样说。“莫非,”他想道,“我连自己都不能驾驭,让这样的……小事给吓住了?”(在战场上受重伤的人总把自己受的伤叫作“小事一桩”。一个人如果不自欺欺人,他在世上就活不下去。)“我是否真的是个毛头小子?是啊,终生幸福的机会已经在我眼前,几乎已握在手中,但是它却一下子消逝了。这种情况在赌博中也存在——只要把赌轮稍稍转过一点,穷光蛋也许顿时成了百万富翁。不是自己的终究得不到——于是一切都结束了。我要挺过去,同时要迫使自己保持沉默。好在我第一次把握住了自己。我干吗要逃跑,我干吗坐在这里,像鸵鸟把脑袋藏在灌木丛里似的?正面面对不幸就害怕——真可笑!”

“安东,”他高声叫起来,“你叫他们赶快给我备马车。”“对,”他又忖道,“应当保持沉默,应当严格控制好自己……”拉夫列茨基如此这般地思忖着,竭力排遣心头的苦闷,然而这愁苦太深沉,太强烈了。阿普拉克谢娅与其说是老年昏聩,倒不如说尝尽了各种滋味,连她也摇摇头,忧伤地目送拉夫列茨基坐进马车向城里驶去。马匹在奔跑,他一动不动,正襟危坐,目不定地望着前方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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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丽莎给拉夫列茨基留下了条子,让他傍晚到他们家去。但是他先回到了自己的寓所。他在家里既没有见到妻子,也没有见到女儿。从佣人口中获知她带女儿到卡里金家去了。这个消息使他既吃惊又气愤。“看样子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是打定主意不让我有好日子过了。”他心里十分激动,这样恨恨地想。他开始在屋里打转,不断把碰到的儿童玩具、书籍、妇女用品扔掉,踢掉。他叫来茹斯汀,吩咐她把这堆“废物”扔掉。“Oui,monsieur,”她装着鬼脸回答说,开始收拾房间,一面优雅地俯下身去,每一个动作都让拉夫列茨基感到她在把他当作一头发疯的狗熊。他恨恨地望着她那年老色衰但魅力不减,半讽半嘲的巴黎女人的脸,望着她那白色的袖套、丝质的围裙和轻便包发帽。实在忍无可忍地他终于把她打发走,经过长时间的徘徊(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尚未回来)以后,他决计上卡里金家去,但不是去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那里(他可说什么也不会到她的客厅、到他妻子正待在那儿的客厅里去的),而是去见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他记得从女仆们进出的后门有一道楼梯通向她的房间。拉夫列茨基就这么做了。算他走运:他在院子里碰见舒罗奇卡,她就带他去见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他看到了她,和往常不同,只有她一个人在。她坐在角落里,没戴帽子,佝偻着腰,两手交叉在胸前。见到拉夫列茨基老太太显得很慌乱,她敏捷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打转,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帽子。

“啊,原来是你,是你,”她说道,故意逃避他的目光,忙乱着。“对,你好!怎么样?怎么办?昨天你去哪儿了?是啊,她来了,是的。对,应该这样……不论怎么样。”

拉夫列茨基在椅子上坐下。“对,坐下,坐下,”老太太继续说。“你直接上楼了!好,不错,当然应该是这样,兴许是这样?你看我来啦?谢谢。”

老太太停了一会没再说话。拉夫列茨基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不过她理解他。

“丽莎……对,丽莎刚刚还在这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继续说道,一面把手提包的带子系上又解开。“她身体不舒服。舒罗奇卡,你在哪儿?过来,我的天呀,你怎么就不能安静的待会?我的头也很疼。说不定这是让歌声和琴声给折腾的。”

“什么歌声,姑妈?”“不是吗,刚刚还在唱呢,照你们的说法叫啥来着,对,二重唱。都是意大利语,叽叽喳喳的,简直就是喜鹊叫。只要一弹唱起来,心都给烦死了。潘申,还有你那位。他们这么快就搭上了:简直像亲人一样,一点都不拘束。可也是,就算狗也得给自己找个窝。好在人家不驱逐她,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管怎么样,说真的我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拉夫列茨基回答说,“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呀。”

“不,我的心肝,这不叫勇气,叫会盘算。上帝保佑她!听说你让她到拉夫里基去住,是吗?”

“是的,我把庄园给了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要钱了吗?”

“眼下还没要。”“看着,不会很久的。现在你才让我看清楚。身体好吗?”

“还行。”“舒罗奇卡,”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突然叫起来,“你去对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说,不,问问她……她现在是在楼下吗?”

“在楼下。”“那好,你就问问她,说她把我的书放在哪里。她就会明白的。”“唉。”

老太太又忙乱开了,开始拉开抽屉柜里的一只只抽屉。拉夫列茨基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忽然传来上楼梯轻细的脚步声,随后丽莎走了进来。拉夫列茨基起身向她鞠躬。丽莎在门边站定。“丽莎,丽索奇卡,”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慌乱地说,“你把我的书,书放哪儿去啦?”“什么书呀,姑奶奶?”“就是书嘛,我的天哪!其实我也不是叫你……嗯,反正都一样。你在楼下干什么?费奥多尔·伊凡内奇来了……你的头疼好了吧?”“没什么。”

“你总是说没什么。楼下在做什么呢?还在弹琴?”“不,现在在打牌呢。”“嘿,她倒好,样样都在行。舒罗奇卡,我看你想去花园玩玩了,走吧!”“不,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别嘴硬了,去吧。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一个人到花园去了,你去陪陪她。对老太太可要尊重些。”舒罗奇卡走了。“我的帽子哪去了?放哪儿去了,真是!”

“让我帮你找找吧。”丽莎说。“坐下,坐下。我自己的腿还没掉呢。说不定,在我卧房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斜过眼去瞟了一下拉夫列茨基,便走了出去。她离开时门是开着的,但是突然回来把门带上了。

丽莎靠在椅子背上,平静地抬起双手把脸捂住,拉夫列茨基还是站在原地。

“我们就这样地碰面了。”他终于说。丽莎把手从脸上拿开。“是的,”她低声地说。“我们很快就受到了惩罚。”

“惩罚?”拉夫列茨基说,“为什么您要到受惩罚?”丽莎抬起眼睛望着他。那双眼睛流露的既不是痛苦,也不是恐惧:那双眼睛看起来暗淡无光。她脸色苍白,微微开启的双唇同样苍白无力。拉夫列茨基的心出于怜悯和爱情而颤动了一下。“您给我的条子上写着:一切都结束了,”他低声说,“是的,还没来得及开始,就都结束了。”

“应该忘记这一切,”丽莎说,“您来了我很高兴;我想给您写信,但是面对面把话说清楚更好。只是应该快一点利用这几分钟。我们两个人都还有自己必须改选的义务。您,费奥多尔·伊凡内奇,应该和您的妻子和解。”

“丽莎!”“我求您这样做,只有这一点可以平息……已经发生的事情。您想一想——就知道我是对的。”“丽莎,看在上帝份上,你的要求我做不到。我很愿意遵从你的吩咐,可是现在不能同她和解!我可以一切照办,我可以把什么都忘了,可是我不能逼迫自己的心……对不起,这太残忍了!”

“我没有强迫您;如果您做不到,可以和她分居,但是要与她和解。”丽莎回答他,又用双手捂住了脸。“您想想自己的女儿,就算为了我您就这么做吧!”

“好,”拉夫列茨基咬牙说出这句话,“我会这样做的,为了你;我这算是履行自己的义务。可是您,——您的义务是什么呢?”

“这我很清楚。”

拉夫列茨基猛然一惊。“您想嫁给潘申了吧?”他问。丽莎勉强笑了一下。“哦,不!”她说。

“啊,丽莎,丽莎!”拉夫列茨基悲叹道,“原来我们有多幸福!”

丽莎又望了他一眼。“你应该有体会,费奥多尔·伊凡诺维奇,幸福不是由我们决定,而是上帝决定的。”“对,由于您……”通隔壁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手里拿着帽子走了进来。“我找了好久,”她站在拉夫列茨基和丽莎中间,说道。“是我自己放错地方。这就叫上年纪了,要命!不过年纪轻也不见得什么都好。怎么,你准备自己带你老婆去拉夫里基?”她转过身对着费奥多尔·伊凡内奇,补充说。

“带她去拉夫里基?我?我不知道。”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后他说。

“你不下楼去吗?”“今天——不。”

“也好,随便你吧。可是丽莎,我想你得下楼去吧。哎呀,天啊,我忘了喂我的红腹雀了。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吧,我马上就……”

于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又跑了出去,帽子也没有戴。

拉夫列茨基迅速走到丽莎跟前。“丽莎,”他哀求道,“我们要永远分别了,我的心都碎了,请把您的手伸给我告别吧。”丽莎抬起了头。她那疲惫不堪、毫无神采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不,”她猛然说,同时抽回了已经伸出的手,“不,拉夫列茨基(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我不能把我的手给您。还有什么必要呢?请走吧,我求您。您知道我爱您……是的,我爱您,”她鼓足勇气补充说,“可是不……不。”

于是她拿手帕捂住嘴。“那么请把这块手绢给我吧。”门吱呀一声……手帕沿丽莎的膝头滑了下来。在它飘向地面的一刹那拉夫列茨基一把接住了,迅速塞进衣服口袋里,他转过身,眼光正好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相遇。

“丽莎奇卡,我觉得你妈在叫你。”老太太说。

丽莎立即站起来走了。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又坐在角落里,拉夫列茨基开始和她道别。

“费佳。”她突然说。“怎么了,姑妈?”“你是个诚实的人吗?”“啊?”

“我问你:你是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也许是吧。”“嗯。那你要向我保证你是个诚实的人。”“好吧我保证。但是为什么要我这么做呢?”“我当然明白为什么。不过,我的老兄,你并不傻,想想看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这样问你。现在嘛,再见啦,老兄。多谢你来看我,不过,费佳,你可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还有,来亲我一下。哦,我的宝贝,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很不好受。可是谁都不好过啊。以前我常常非常羡慕苍蝇:我想,看,世界上它最快活;可是有一天夜里我听见苍蝇在蜘蛛爪子里发出哀鸣——,我想,不,连它们也有失意的时候。谁也没办法,费佳。无论如何你说的话还是得记住。走吧。”

拉夫列茨基从后门楼梯走出去,他快要走到大门口了……听差追上了他。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让我请您去见她。”他向拉夫列茨基报告说。“兄弟,你转告她现在我不想……”费奥多尔·伊凡内奇正要说下去。“她老人家吩咐我一定要请到您,”听差继续说,“还让我告诉您,只有她老人家一个人在。”“家人不在吗?”拉夫列茨基问。“应该是吧。”听差回道,笑着看他。拉夫列茨基没办法了,只好跟着听差走了。

43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独自坐在自己书房里一张伏尔泰椅上,嗅着香水。她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杯橙花水。她有些激动不安,好像大幕要拉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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