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笑令》又名《宫中调笑》,其定格是起首第一句为一个词,重复一遍,第四句最后一个词颠倒过来重复两遍。由于这种重复,就使这两个词在,词中变得十分醒目和突出,往往对塑造形象,抒发感情起至关重要的作用。王建在这两处分别选用了团扇和管弦两词,以物状人、以物寓意,言简意赅,很有见地,颇具匠心。全词以团扇为起,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写美人用团扇遮面,云鬟雾鬓、明眸皓齿,在团扇后半隐半现,该是多么妩媚可爱的形象。但是,词中女主人公以扇遮面,却并非为了衬托自己的美丽,而是要遮盖自己日渐憔悴的容颜。第二层,因团扇夏用冬捐,是最容易搁置抛弃的物品,汉代班婕妤失宠后咏了《团扇诗》,一直是失宠的专用辞。因此,以团扇为起,就暗寓了美人失宠。管弦的运用亦有两层含义。一层写女子由于被弃,再无闲情逸致去吹管弹弦,极言她内心的痛苦和悲哀。再一层是暗示人们,这女子色艺双全,也曾有过夜夜笙歌、日日管弦的繁华生活。为此,一旦失宠被弃,她抚今追昔,才倍感凄凉,苦不堪言。其中,“玉颜憔悴三年”,承上启下,既是美人以扇遮面,又是不复商量管弦的表层原因,此句描写,十分形象地托出了女主人公的外貌和精神状态。至此,一个痛苦失意,充满哀怨的宫人形象已跃然纸上。此刻,作者才又用一个形象,昭示了使美人痛苦的深层原因:是茂盛的春草遮断了昭阳宫的道路,是皇帝抛弃了这个曾为他宠爱过的美人,使她在那见不到天日的地方苦挣苦熬度过凄惨暗淡的余生。
词虽短小,句式和语调却富于变化。一会儿低声陈诉,一会儿扬调反诘,一会儿沉重叹息,充分表现了女主人公那悲痛欲绝、愁苦无告的心声。使人更加痛恨压迫损害女子、迫害摧残人性的封建制度。
以一首只有五句的小令,塑造出这样鲜明生动的形象,包蕴这么丰富深刻的内容,诚属难能可贵。
又罗袖,罗袖,暗舞春风依旧。遥看歌舞玉楼,好日新妆坐愁。愁坐,愁坐,一世虚生虚过。
《调笑令》,又名《宫中调笑》、《转应曲》。黄昇云:“王仲初(王建字仲初)以宫词百首著名,《三台令》、《转应曲》,其馀技也。”王建有一百首专写宫中生活的诗,本篇则是同类题材的词。
此调按照格律均以咏物发端:“罗袖,罗袖,暗舞春风依旧”,描绘出一幅宫中舞女春风拂袖、妙舞常年的欢乐情境,这是舞时之景。“遥看”两句却写舞后情事。所居者为歌舞“玉”楼,时逢“好”日,貌为“新”妆,却逼出“坐愁”二字;反差的强烈正是为了渲染“坐愁”的深重。满腔愁绪的闸门突开,一发而不可收拾,结尾就直呼“愁坐,愁坐,一世虚生虚过。”把如花舞女虚度年华、黯然神伤的孤独感和空漠感和盘托出,表达得颇为淋漓尽致。从一时的“愁坐”导向对人生“虚生虚过”的反省和思索,由近及远,思绪推向更广漠更深沉的境界。俞陛云说,本篇主旨乃“怅芳华之迟暮”(《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是有道理的。后人有“一世坐春愁”诗句、《坐愁弄》曲调等,都渊源于此词,说明有一定的影响。此外,“愁坐,愁坐”句是上句末尾“坐愁”二字的倒转重迭,本调定格如此,也颇得强化感情而又转折顿挫之妙。
又杨柳,杨柳,日暮白沙渡口。船头江水悠悠,商人少妇断肠。肠断,肠断,鹧鸪夜飞失伴。古典诗词,全看意境。意境美,则动人心弦,意境深,才韵味悠长。王建这首《调笑令》写别情,就算得上早期词作中意境深邃,优美动人的佳作。
词中,作者加意描绘了两组凄婉动人的形象。第一组是环境:薄暮降临的白沙渡口,杨柳依依。虽然纯粹写景,但融入了非常浓重的情感色彩,正所谓“有我之境”。因古人自来有折柳送行的习惯,所以,在送别行人的渡口,那低垂摇曳的柳枝,随风起舞的柳条,就似乎在摇撼着人心,牵引着愁绪。一幅令人惆怅、搅人心乱的图景,如在目前,真是人未出,意已到,境已成。接下来是另一组形象:滔滔汩汩的江水边、船头上,远走的商人和送行的少妇。离情别绪,人人皆有,竟至断肠,却并不多见。细细想来,男子汉伤别,终还有限。因他可以四海为家,足迹所到,景随步换,心由物迁,新的环境、新的事物、新的朋友、新的信息,会不断地刺激他、充实他,使他无遑一心沉浸在离情别绪霎鲂。轻薄点的人,还能抛金掷玉,追欢买笑。只有那被封建桎梏牢牢箝制,足不出户、身不由己、良人一别、即失依傍的女子,才会因苦苦思念而断肠。而嫁一个重利轻别的商人,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不在家中,离愁别绪成为年轻妻子生活感情的全部,那种情境,的确也只有用“断肠”二字才形容得准,才形容得尽。这里,江水是实景,又是衬托,是暗喻。以日继夜、奔流不息的一江春水,喻无边无涯,难以解脱的愁情。令人不禁想起此前李白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和后此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需反复陈诉,无须直接抒情,这两组形象交织重叠在一起,就足以构成全诗凄清哀婉、深邃动人的意境。它是美的,因为以景托情,情景交融,富于艺术感染力;它又是深邃的,因为内蕴丰富,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时候,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最后,作者以“鹧鸪失伴飞”的形象比喻,十分醒目地点明了主题,非常含蓄婉转,足以给人留下回味的余地。
江南香
王建
良人早朝夜半起,樱桃如珠露如水。下堂把火送郎归,移枕重眠晓窗里。王建的这首词,见于清·沈雄的《古今词话》。七言四句,未脱绝句格式而不调平仄。这是早期曲子词,由诗演化时的过渡作品。
词的内容,写的是一个女子送丈夫上朝时的情景。这对青年夫妻,生活得似乎很美满。作者用第三人称,摘取他们夫妻生活中的点滴,那样平淡,却那样亲切。妙就妙在不假修饰而如同目见。你看:为了早朝,丈夫起得那么早;妻子呢,没有说,但其同样的早,不言而喻,因为起早的主动力是丈夫。一般说“五更早朝”,而要上朝的人却早起到“夜半”,充分说明“早朝”在他们心上的分量——绝不能耽误一点。起身后的一切活动,如漱洗、衣着、备饭、吃饭之类,全在早起的这段时间中,全省略了。“樱桃如珠露如水”,是院内近景,而且是火光看到的。露水入夜后,逐渐形成,黎明成霜。所以这句仍能说明时间之早。这时天色还黑,所以要“把火送郎”。她在这下半夜的大部分时间,就这样紧张地完成了她该作的事,没有写,但不难想。郎走了,这才回头“移枕重眠”,直睡到“晓窗”日上。
生活,是文艺的灵魂。大题材如此,小题材同样如此。这首小词告诉我们:封建朝廷不管如何腐朽,但在“上朝”这一问题上,则是严肃而又严肃,绝对马虎不得!词中的“良人”,可能只是殿侍卫一类小官,但在一般平民心目中,却仍是值得骄傲的。“良人执戟明光里”(张籍诗),不就是这种社会意识的透露吗!词中的妻子,正是在这一点上和丈夫完全默契,以达到美满和谐的。这就是封建社会。
全词只有四句,却写得含蓄、写得细。是一幅白描,而一幅白描,却无法把它全画出来。
宛转曲
王建
宛宛转转胜上纱,红红绿绿苑中花,纷纷泊泊夜飞鸦,寂寂寞寞离人家。
王建是中唐诗人,他除了擅长写乐府歌行之外,尚有描写宫廷生活琐事的《宫词》百首,“特妙千古”,为人传诵。对于词体,他也偶而为之,现存的《调笑令》、《三台令》、《宛转曲》等作品,虽然内容仍脱胎于《宫词》,但格调和表现手法都有了新的特点,与诗歌迥然异趣,标志着由诗向词的过渡。
《宛转曲》又名《字字双》,仍然采用传统的宫怨题材,描写一位宫中女子在外界景物的触发下,刹那间引起的感情波澜和心绪变态。
词的起两句是倒装句式,描写宫苑中明丽的春景和花下美人的情态。“红红绿绿苑中花”,红和绿都是鲜明而强烈的色彩,红显热烈,绿显凝重;红绿相间,与春阳辉映,更显得光彩熠熠,美不胜收。放在句首,格外醒目。由此可以领略到宫苑里那撩人的春色:碧草如丝、绿树成荫、红花似火,点缀其间,一派大好春光。在这良辰美景中,突然呈现出美人的倩影,“宛宛转转胜上纱”,她淡画蛾眉,又弯又细,头戴用彩绸结成的花胜,娉娉婷婷地在柳荫花丛中信步闲游,好一幅美人花间游春图。“宛转”,婉曲之状也。这里叠而用之形容女子画眉的美态,最为恰当不过。白居易的《长恨歌》中也有“宛转蛾眉马前死”的句子,显然与此同出机杼。“胜上纱”即用彩绸结成的花胜,由两个斜方形迭合而成,是古代妇女在春天里喜欢戴在头上的一种饰物。杜甫的“胜里金花巧耐寒”,李商隐的“春胜宜春日”,以及《牡丹亭》中杜丽娘戴的“宜春髻子”,都是这种彩饰。值得提出的是,句中并无显示人物外貌、体态的词语,但从对她头上彩饰和眉毛弯曲的简笔勾勒中,完全可以想像出她的风致。这种以“剪影”传其神貌的方法,更能引起人们美好的联想。前两句由景及人、由景生情,景物描写是宾,人物的形态和因景而生的心情是主。她的悠闲自得,心静如水;她的徘徊流连,满心悦怡和欢畅,都在句中表现出来。
“纷纷泊泊夜飞鸦”,第三句是跳跃性的转折,景物从白天的明丽变为夜晚的萧索。成群的乌鸦乱纷纷地从空中掠过,盘旋着发出哇哇的嚎叫,给茫茫的夜空增加了冷寂和凄凉。“纷纷”写其杂沓紊乱之态,“泊泊”写其徘徊盘旋之状,均起到了刺激人物愁绪的作用。古诗中常用鸦影渲染气氛,牵动人们飘泊无依的悲愁之感,所以王昌龄笔下那个“奉帚平明”的宫女,目睹寒鸦点点,顿时产生了“玉颜不及寒鸦色”的幽怨;李白诗中的“织锦秦川女”,耳闻鸦啼声声,不禁心折泪飞,“停梭怅然忆远人”了。同样,王建词里的花间美人也感物应心,烦乱不堪,情绪陡然发生了变化。白天里的平静悠闲化为乌有,代之而起的是忧心似炽、愁肠如结。她觉得孤独冷落,无人安慰;她感到宫帏森严,虚掷青春。一种思恋故园,怀念亲人的心情油然而生,“寂寂寞寞离人家”,正是她彼时彼刻心境变异的真实写照。“离人”即离别之人,女子被幽深宫,可以说是最不幸的“离人”了,但更为可悲的是“离人”尚有回归团聚之日,她却要在这黄金笼中熬到白头,永无归期。这一切心理变化全是由于不同景物的触发,由此可见作者绘景传情的高超功力。
王建的《宫词》素以工丽著称,这首词也是如此。“宛宛转转”、“红红绿绿”、“纷纷泊泊”、“寂寂寞寞”,四个叠词的连用,既增加了音调的和谐,又对仗工稳,辞情相称。美人与红花绿树相映成趣,景物的设置和人物的安排也颇具匠心,这都体现了工丽的特色。然而更为明显的是词中表现手法的婉转,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布景的婉转,春景的艳丽和夜景的萧条变化明显,反差强烈。二是表情的婉转,女子的心情前显欢悦,后显惆怅,其中的变化又衔接得极其自然。三是含蕴的婉转,词的主旨不特别说出,而留给了读者悠然不尽的回味。
《宛转曲》中说婉转,这正是词区别于诗的一个显著特点,也是这首词最主要的艺术特色。
杨柳枝
滕迈
三条陌上拂金羁,万里桥边映酒旗。此日令人肠欲断,不堪将入笛中吹。这是一首离别词。《杨柳枝》,本名《折杨柳》或《折柳枝》,至唐时始名《杨柳枝》。古代有临别折柳相送的习俗,因“柳”谐“留”音,表示挽留之意。本篇即以这一词调的本义为主旨。
首两句点明离别及其地点。金羁,指装饰华美的笼头;柳条拂羁,暗示即将骑马登上离程。酒旗,是酒肆的标志,这又隐寓饮酒饯行已毕。“三条陌”、“万里桥”,都是泛指而非专名,古人以三、六、九等数字表示多数,这里言外又有行程遥远的含义。这两句叙事,简洁地抓住临别远行的一些特征(金羁、酒旗),烘托出惜别的环境和氛围。以下即转入抒情。
北朝乐府《折杨柳枝》云:“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后人就把折柳、吹笛、怨别三者联系起来,并有笛曲《折杨柳》。如李白《春夜洛城闻笛》诗:“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就是著例。本篇后两句的意思是:今日临岐相别,愁肠欲绝,已禁不住再听《折杨柳》笛曲了。但末句的意思,诗中却写成:已不堪把柳枝“将入”(放入)笛中吹奏。似乎笛子不是吹出声音,而能吹出一根一根树枝来,表达手法颇为奇特新颖。
本篇以咏杨柳枝为主线,后两句直承首句“拂金羁”之柳枝,这是形象的层次;而其意义的层次,则四句一贯,字字不离别情。其所抒别情,并不着眼于某一次特定的具体离别,而大都选择类的一般特征,并适当运用具有历史文化内涵的意象(如《折杨柳》笛曲),因而全词显得更概括,更具有一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