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李侯之园，洛阳之一二数者也。李氏家世名将，大父（5）济州，于太祖皇帝为布衣之旧，方用兵河东，百战百胜。烈考（6）宁州，事章圣皇帝，守雄州十有四年，缮守备，抚士卒，精于用间，其功烈尤奇。李侯以将家子，结发从仕，历践父祖旧职（7），勤劳慎密，老而不懈，实能世其家。既得谢，居洛阳，引水植竹，求山谷之乐，士大夫之在洛阳者，皆喜从之游，盖非独为其园也。
凡将以讲闻济、宁之余烈（8），而究观祖宗用兵任将之遗意，其方略（9）远矣。故自朝之公卿，皆因其园而赠之以诗，凡若干篇。仰以嘉其先人，而俯以善其子孙。则虽洛阳之多大家世族，盖未易以园囿相高也。熙宁甲寅，李侯之年既八十有三矣，而视听不衰，筋力益强，日增治其园而往游焉。将刻诗于石，其子遵度官于济南，实从予游（10），以侯命求文以记。予不得辞，遂为之书。熙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记。
【注释】
（1）好：喜好，爱好。
（2）挹：舀，把液体盛出来。
（3）伊、洛、瀍、涧：四个水名。
（4）实甲天下：确实是天下第一。
（5）大父：祖父。
（6）烈考：对已故先人的美称。
（7）历践父祖旧职：担任了父、祖所担当过的各种职务。
（8）余烈：遗留的功业。
（9）方略：策略。
（10）实从予游：与我交友游玩。
太子少保赵公诗石记
高安太守朝请大夫毛公，与资政殿大学士太子少保赵公，里人也（1）。公始以老归故乡，大夫适方家居，与公出入相从，为山林之游，朝夕无间。公好为诗，而大夫以诗自名，遇其得意，辄以诗相属（2）。
元丰三年，大夫来守高安，簿书期会，非其意也。间与客语，有归欤之叹，曰：“要当从公于松石之间，逍遥以忘吾老。”时又出公之诗，以夸其坐人（3）。公诗清新律切，笔迹劲丽，萧然如其为人，盖老而益精，不见衰惫之气。卒然观之，不知其既老之为也。
辙昔少年，始见公于成都，中见公于京师，其容睟然（4）以温，其气肃然以清。十年之间，富贵炜烨，谈笑于廊庙（5），而其所以为公者，湛然无毫发之异。自不见公，今又十余年。间而闻之公之乡人，见之公之诗书，其风力骨骼有加而无损，亦与始见无异。然后知公之所以过人者远甚。盖人必有不可变者，然皆汩没（6）于尘垢，与物流转而不返。于是索然茫然，与发皆白，与齿皆落，忽然失之而不自知也。若夫公之不可变者，辙亦安足识之，盖亦见其见于外者而已。大夫将刻公诗于石，而属辙为记。
【注释】
（1）里人也：同乡人。
（2）相属：相托付。
（3）以夸其坐人：向在座的人夸耀。
（4）睟然：润泽的样子。
（5）廊庙：朝廷。
（6）汩没：沉没。
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1）
元丰三年余得罪迁高安（2），夏六月过庐山，知其胜而不敢留。留二日，涉其山之阳，入栖贤谷。谷中多大石，岌嶪相倚（3）。水行石间，其声如雷霆，如千乘车行者，震掉不能自持（4），虽三峡之险不过也（5）。故其桥曰三峡。渡桥而东，依山循水，水平如白练（6），横触巨石，汇为大车轮，流转汹涌，穷水之变。院据其上流（7），右倚石壁，左俯流水。石壁之趾（8），僧堂在焉。狂峰怪石，翔舞于簷上。杉松竹箭，横生倒植，葱蒨相纠（9）。每大风雨至，堂中之人疑将压焉。问之习庐山者，曰：虽兹山之胜，栖贤盖以一二数矣。
明年，长老智迁使其徒惠迁谒余于高安（10），曰：“吾僧堂自始建至今六十年矣，瓦败木朽，无以待四方之客。惠迁能以其勤力新之（11），完壮邃密（12），非复其旧，愿为文以志之。”
余闻之，求道者非有饮食衣服居处之求，然使其饮食得充，衣服得完，居处得安，于以求道而无外扰，则其为道也轻（13）。此古之达者所以必因山林筑室庐（14），蓄蔬米，以待四方之游者，而二迁之所以置力而不懈也（15）。夫士居于尘垢之中，纷纭之变日遘于前（16），而中心未始一日忘道（17）。况乎深山之崖，野水之垠，有堂以居，有食以饱，是非荣辱不接于心耳，而忽焉不省也哉（18）？孔子曰：“朝闻道（19），夕死可矣。”今夫骋骛乎俗学而不闻大道，虽勤劳没齿（20），余知其无以死也（21）。苟一日闻道，虽即死无余事矣。故余因二迁之意，而以告其来者，夫岂无人乎哉？
四年五月初九日眉阳苏辙记。
【注释】
（1）庐山：在江西九江市南，东南傍鄱阳湖。
（2）元丰三年：1080年，元丰为宋神宗年号。
（3）岌嶪：高险的样子。
（4）震掉：惊恐。自持：自己控制自己。
（5）三峡：指长江以险著名的三峡。
（6）白练：白色的绸子。
（7）院：谓栖贤寺。据：位于。
（8）趾：脚趾，此指山脚。
（9）葱蒨：草木青翠而茂盛。相纠：互相缠绕。
（10）长老：谓僧人之年德俱高者。谒：进见、拜见。
（11）勤力：辛勤的努力。新：用作动词，重新修建。
（12）完壮：坚固。邃密：幽深。
（13）为道：学道，求道。轻：容易。
（14）达者：通达之人。
（15）二迁：谓智迁与惠迁。置力：把力量用在这件事情上，用力，费力。
（16）遘：遇。
（17）未始：不曾，未曾，未尝。
（18）忽焉：忽视、不注意、不在乎的样子。省：知，注意。
（19）朝闻道：早晨得知真理。道：学问，真理，道理。
（20）没齿：谓终身。
（21）无以死：没有办法死去。谓死有遗憾。
汝州龙兴寺修吴画殿记
予先君宫师（1）平生好画，家居甚贫，而购画常若不及。予兄子瞻少而知画，不学而得用笔之理。辙少闻其余，虽不能深造之，亦庶几（2）焉。
凡今世自隋晋以上，画之存者无一二矣；自唐以来，乃时有见者。世之志于画者，不以此为师，则非画也。予昔游成都，唐人遗迹遍于老佛之居（3）。先蜀之老有能评之者曰：“画格（4）有四，曰能、妙、神、逸。”盖能不及妙，妙不及神，神不及逸。称神者二人，曰范琼、赵公祐（5），而称逸者一人，孙遇而已。范、赵之工，方圜不以规矩，雄杰伟丽，见者皆知爱之。而孙氏纵横放肆，出于法度之外，循法者不逮其精，有从心不逾矩之妙。于眉之福海精舍，为行道天王。其记曰：“集润州高座寺张僧繇。”予每观之，辄叹曰：“古之画者必至于此，然后为极欤！”其后东游至岐下，始见吴道子画，乃惊曰：“信矣，画必以此为极也！”盖道子之迹，比范、赵为奇，而比孙遇为正，其称画圣，抑以此耶？
绍圣元年四月，予以罪谪守汝阳，间与通守李君纯绎游龙兴寺，观华严小殿，其东西夹（6）皆道子所画，东为维摩、文殊，西为佛成道（7），比岐下所见，笔迹尤放。然屋瓦弊漏，涂栈缺弛，几侵于风雨。盖事之精不可传者，常存乎其人，人亡而迹存，达者犹有以知之。故道子得之隋晋之余，而范、赵得之道子之后。使其迹亡，虽有达者，尚谁发之？时有僧惠真方葺寺大殿，乃喻使先治此。予与李君亦少助焉，不逾月，坚完如新。于殿危（8）之中得记曰：“治平丙午苏氏惟政所葺（9）。”众异之曰：“前后葺此皆苏氏，岂偶然也哉！”惠真治石请记，五月二十五日。
【注释】
（1）宫师：苏辙的父亲苏洵曾任秘书省授书郎，掌管校勘秘书监文籍，故称宫师。
（2）庶几：差不多。
（3）老佛之居：道教、佛教的居所。
（4）画格：画的风格。
（5）范琼、赵公祐：皆唐代画家，工于佛教壁画。善画佛鬼神，作画不拘行迹，以神似见长。
（6）夹：两旁。这里指两边的墙壁。
（7）佛成道：指佛祖修练的事。
（8）殿危：殿脊之上。
（9）治平丙午苏氏惟政所葺：意思是宋英宗治平丙午年苏氏为政于此时所修葺。
京西北路转运使题名记（1）
惟京西于诸路地大且近（2），西举巩、洛（3），北兼郑、滑（4），南收陈、许、蔡、汝、唐、邓、申、息、胡、沈（5），浸淫秦、楚之交（6），翕引河、汴（7），萦阻淮、汉（8），出入数千里，土广而民淳，斗讼简少（9），盗贼希阔（10），外无蛮夷疆埸之虞，内无兵屯馈馕之劳（11），为吏者常闲暇无事。然其壤地瘠薄（12），多旷而不耕（13）；户口寡少，多惰而不力。故租赋之入于他路为最贫。每岁均南馈北（14），短长相补，以给军吏之奉（15）。故转运使之职于他路为最急。虽然，事止于自治而无外忧，财止于自足而无外奉，则虽贫而可以为富，虽急而可以为佚也。
熙宁之初（16），朝廷始新政令，其细布在州县（17），而其要领，转运使无所不总。政新则吏有不知，事遽则人有不办（18）。当是时也，转运使奔走于外，咨度于内（19），日不遑食（20）。由是京西始判，而郑、滑并于畿内（21）。自某某若干州为南，自某某若干州为北。南治襄阳（22），北治洛阳。殿中丞陈君知俭自始更制而提举常平（23），既而为转运判官（24），复为副使（25），以领北道（26）。始终劳瘁，置功最力（27）。将刻名于石以贻厥后，而顾瞻前人泯焉未纪（28），乃按典籍以求遗放（29）。自开宝以来得若干人（30），而君之祖、考、伯父三人在焉，呜呼盛哉！夫若干人者远矣，其详不可得而知，然其遗风余泽（31），故老犹有能道之者。孟子有言：“诵其诗，读其书（32），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33）。”若夫政之去取（34），地之合离，与其人之在是者，后世将有考焉。是以具载于此。
熙宁六年十月日记（35）。
【注释】
（1）京西北路：宋代行政区域。下辖河南府、颍昌府、淮宁府、顺昌府、孟州、蔡州、汝州、信阳军。
（2）惟：语首助词。
（3）西举巩、洛：西至巩县、洛阳。
（4）北兼郑、滑：北到郑州（今属河南）、滑州（今南偃师）。
（5）陈、许、蔡、汝、唐、邓、申、息、胡、沈：皆春秋时小国名，在今河南南部，湖北北部一带。
（6）浸淫：渐次接近。秦、楚：古秦国、楚国的地方。交：交界处。
（7）翕引：合引。翕：合，聚。河：黄河。汴：汴水。
（8）萦：萦绕，缠绕。淮：淮河。汉：汉水。
（9）斗讼：争斗诉讼。
（10）希阔：疏远，少。
（11）兵屯：驻兵。馈馕：运送军粮。
（12）壤地：土地。
（13）旷：闲旷、空闲。
（14）均：调节。
（15）奉：通俸，薪俸，薪水。
（16）熙宁：宋神宗年号。
（17）细：细则，细小的事，与后面的要领一词相对。布：分布。
（18）遽：匆忙、急促。
（19）咨度：咨询商量、考虑筹划。
（20）遑：暇，闲空，闲暇。
（21）畿内：京都区域之内。畿：国都附近的地区，指当时的开封府地区。
（22）治：路的官署所在地。襄阳：今属湖北。
（23）殿中丞：宋代设有殿中省，掌皇帝饮食、服御之事。
（24）转运判官：官名，为转运使下属。
（25）副使：指转运副使。
（26）北道：指京西北路。
（27）置功：立功、建功。
（28）泯：泯灭。纪：记载。
（29）遗放：遗漏，散失。
（30）开宝：宋太祖赵匡胤年号，为968—976年。
（31）余泽：留存下来的恩泽。
（32）读：研读，研究。
（33）论其世：讨论、研究其时代。
（34）政之去取：政策法令的变更变化。
（35）熙宁六年：1073年。熙宁为宋神宗年号。
遗老斋记
庚辰之冬，予蒙恩归自南荒，客于颍川，思归而不能。诸子忧之曰：“父母老矣，而居室未完，吾侪（1）之责也。”则相与卜筑，五年而有成。其南修竹古柏，萧然如野人之家。乃辟其四楹，加明窗曲槛，为燕居之斋。斋成，求所以名之，予曰：予颍滨遗老也，盍以“遗老”名之？汝曹志之（2）。予幼从事于诗书，凡世人之所能，茫然不知也。年二十有三，朝廷方求直言，有以予应诏者。予采道路之言，论宫掖之秘，自谓必以此获罪，而有司果以为不逊。上（3）独不许曰：“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谓我何？”宰相不得已，置之下第（4）。自是流落，凡二十余年。及宣后临朝，擢为右司谏（5）。凡有所言，多听纳者。不五年，而与闻国政，盖予之遭遇者再，皆古人所希有（6）。然其间与世俗相从，事之不如意者，十常六七，虽号为得志，而实不然。予闻之乐莫善于如意，忧莫惨于不如意。今予退居一室之间，杜门却扫，不与物接。心之所可，未尝不行；心所不可，未尝不止。行止未尝少不如意，则予平生之乐，未有善于今日者也。汝曹志之，学道而求寡过（7），如予今日之处遗老斋可也。
【注释】
（1）侪：辈。
（2）汝曹志之：你们等人记住。
（3）上：指皇帝，这里指宋仁宗。
（4）置之下第：以下等录取。
（5）右司谏：官名，掌管讽谕规谏。
（6）希有：很少有。
（7）寡过：少有过错。
藏书室记
予幼师事先君，听其言，观其行事。今老矣，犹志（1）其一二。先君平居不治生业，有田一廛（2），无衣食之忧。有书数千卷，手缉而校之，以遗子孙曰：“读是，内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此孔氏之遗法也。”先君之遗言，今犹在耳。其遗书在椟（3），将复以遗诸子，有能受而行之，吾世其庶矣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