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达江户城的柳生对马守一行来到了麻布林念寺前的宅院。出得宅院前来迎接的是老家臣田丸主水正。对马守一眼看见主水正便马上开口怒骂道:“主水正!你怎能受朝廷指使将一张所谓的秘图封入一只不知名的茶壶,又怎能自己将金银埋于庭院一隅!难道你主水正被人收买了不成?”
生着一双慧眼的柳生对马守果真是厉害,虽然对马守没有听说朝廷、愚乐、越前守他们所定的计策,但是还是看穿了这其中的把戏。
“藩主恕罪!这全是那愚乐老人所出的主意。加之日光东照宫修缮大限将至,而猴壶却依然下落不明,在此柳生藩生死存亡之际,在下原以为将一些金银埋于庭院一隅然后再假装找到了财宝就可以解燃眉之急了—”
对马守一脸不悦。柳生对马守自然明白事情正如主水正所言—即使是吉宗将军的主意,所谓的日光东照宫修缮并非目的,引出藏宝才是其真心所在。吉宗将军的本意绝不会是想以一个耗费巨大的工程为名来摧毁一个贫瘠之藩。
柳生自然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自己当然不能为了一个东照宫的修缮而揭竿而起。
而在危难之时,愚乐老人与大冈越前守替自己想好了对策。无论对马守是个再怎么刚强要面子的人,此刻也乐得来一个顺水推舟。“嗯。这也实在是难得了朝廷的一片苦心啊!”一脸苦笑的对马守终于和缓下语气来,“这么说,田丸,真正的猴壶依然下落不明?”
“正是,目前出现的都是些赝品。也不知这些假货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又是通过何人之手现身的,至今尚未找到真品实在是令人遗憾至极。在下以为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猴壶。”
“嗯?本就没有?”就在对马守对老家臣怒目而视之时传来了一名女子朗朗的说话声。“呦,藩主大人原来在这里啊。那位老爷子呢?”只见一旁的屏风处闪身现出的一名女子走到藩主柳生旁边坐了下来。
主水正抬眼看去,只见眼前的这名女子高盘发髻。阿藤!此时的主水正自然并不知晓什么阿藤。
发髻高盘、发簪玲珑、朱红涂唇的这位女子虽然穿着华丽的衣服,言谈举止却完全是尺蠖横町土生土长的阿藤模样。这女人嘴里叼着一根牙签进来后也不说话就一屁股坐在了藩主身边。—这真是奇妙的一组组合。田丸老人吃惊非小。“藩主,这女子到底是……若是旅途之上取乐之用也未免太过丑陋了吧。”“呵呵,不是你想的那样的。这只是一名山野女子,我看她会弹唱,就留在了身边做个歌女,绝不是什么妾。放心吧,放心吧。”
二
对马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问道“:源三郎现在怎样?”“啊,这个,是这样的……”主水正欲言又止。“在下多次给藩主的书信中提到过在司马老先生生前,那妻恋坡的道场中便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嗯,这个我早已知晓。之后呢?之后怎样了呢?”“那个阴谋就是要除掉源三郎。那源三郎现在已经消失了有一段时间了—”分明知道源三郎身处险境,缘何还袖手旁观?所派出去的高大之进等人,还有跟随源三郎左右的安积玄心斋、谷大八等人都干了些什么?—主水正以为对马守会这样狠狠地责怪自己一通。
结果没料到对马守却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无须担心。那源三郎可非等闲之辈,加之还有玄心斋这样的老成之人跟随。司马道场的事情交给源三郎是万无一失的。既然是入赘,那就是人家的家务事啦!若是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就不是我对马守的弟弟啦。哈哈哈哈!”
听着藩主的一阵大笑,主水正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主水正感佩于藩主之宽宏大量的同时也感动得几乎落泪了。
对马守仰首向远处望了望说道:“究竟会在什么地方呢?想必源三郎还不知道为兄我已经来到了江户。这三郎若是手脚上功夫再高超些倒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言谈之间透露出的是手足之情,对马守回首再次看向主水正。
“不妨猜猜看?”“猜什么?”
“我想朝廷夜间派人埋在这庭院之中的银两应该只是日光东照宫修缮之银两。想必不在百万两之上,也不在百万两之下,恰好是一百万两。”
“嗯,藩主说的是……不管怎样这都是愚乐老人出的主意。”主水正终于露出了笑容。“田丸,让朝廷为我等掏出银两来,真是丢人现世。但想想这朝廷起初是为了套出我柳生藩的钱财。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主水正听后一愣,一边警觉地看着旁边的阿藤,一边急忙伸手欲制止藩主的话语。
阿藤见状呵呵一笑。“在我面前说些朝廷的坏话完全没必要遮掩。不管是将军也好,还是那个独眼单臂的浪人也好,若是要论他们的坏话,我倒是想头一个站出来说说呢!”
“哈哈哈,你这个女人哪!”对马守哈哈大笑,然后对主水正说道,“速速告知别所信浓我已到达。”
三
元和二年,德川家康死于骏府,最初葬于久能山,而后不久酝酿移灵之事。当年秋天至次年春天所建之所就是现在的以大猷庙为代表的日光东照宫古建筑群。
这也就是所谓的元和营造。之后又经过宽永大改造,成就了现今看到的宏伟壮观的建筑。
此建筑之中至今仍然保留有当年宽永大改造时酒井备后守、永井信浓守、井上主计头、土井大炊头等四位老中书连署之文书,还有当时负责改造的秋元但马守的委任状。
改造虽由宽永八年开始,而实际着手是在十一年的秋天,工程历经一年半完成。其间首先建造了一座临时宫殿,之后迁宫,然后拆除原址老建筑,建起了新宫殿。如此浩大工程在短短一年半内完成可谓神速。
其他附属之建筑均为日后所建,其中的宝塔在当时被改建成了石制的。另外据日光东照宫改造记录上记载,以本殿为首的主要建筑为二十三房屋,气势之宏大可见一斑。
名扬天下的水屋前的铜牌坊就是在宽永大改造时由铸造师椎名兵库所造。
单单这座牌坊就花费了白银两千两,今天算来有七八万元。从中可见耗资之巨。
“首先参考着宽永大改造来估算一下费用怎样?”坐落于林念寺前的庭院中的后书房内,被请来的客人与对马守分宾主落座。寒暄过后,对马守首先说道。这位客人就是接到对马守的入府通知而匆匆由小石川自己府邸赶来的别所信浓守。因为所交贿赂银两不多,这位别所信浓守被委任为这次日光东照宫修缮的副手。临出门前别所信浓守还在抱怨着。“这真是荣誉,荣誉。倒霉的荣誉。”不管如何抱怨,也不能违抗朝廷之命令。
别所信浓守此刻正哭丧着脸坐在对马守对面。耗资巨大的修缮工程对于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的别所信浓守来说无疑是千斤重担。又是一个穷人。若是对马守此刻哪怕是发上一句牢骚,那么眼前的这位同病相怜的别所信浓守必定会将一肚子苦水全部倒将出来。但是因为捉摸不透这位修缮工程的头号冤大头是如何考虑的,所以信浓守也不好说什么。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万一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传到朝廷耳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对马守也是同样心境。二人都在暗自揣测着对方的想法,但又都不好挑明。“被委任以诸侯艳羡之重任,身为一藩之主,实在是同喜同喜,幸甚幸甚。”“所言极是。在下一度以为承此重任乃实属妄想,未曾想竟能如愿以偿。”二人均一副严肃表情。
同时二人也在试图从对方的眼神中猜测着各自的真实内心。“但是—”别所信浓守欲言又止,顿了一下接着磨磨叽叽地问道,“不知对马守准备得如何了?”别所信浓守说出这句话可是下了不小的决心。
四
准备得如何了……若是无头脑者此时必定会说一切准备停当了。
老谋深算的对马守在信浓守的追问下以与源三郎同样犀利的眼光盯住对方,一边微笑着一边反问道“:大人您那里呢?”
信浓守闻言不禁低下了脑袋。“呵呵,我只闻听贵府找到了一个叫做猴壶的茶壶。”“正是。已经挖出了祖上所藏之宝藏。也就是说—”对马守说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扫了一眼房间的地板。
别所信浓守刚刚被带入这间后书房时已经有所察觉了。房间地板上如小山一般堆积着两三层用白纸包裹着的看似银币一样的细长物。房间因此一下子显得狭小了许多。
对马守到达的第二天一早便在主水正的指引下来到位于庭院一隅的假山脚下查看。这里埋着的正是将军伸出的援助之手—愚乐老人令人连夜埋下的黄金。
前文已经提到主水正令人在此处铺上青竹,悬挂上稻草,还派人严加看守。
既然已经领会了幕府的心意,剩下的只待挖出金银用于修缮日光东照宫了。
对马守打定主意,打算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来彰显此乃祖上在猴壶中所藏之财宝。
斋戒沐浴之后,作为仪式的开端,对马守首先挥起了手中的铁锨。
这就像是现代的剪彩仪式。
对马守手中铁锨刚落地,身穿长袍的田丸主水正立刻致辞言贺。
为了告诉世人,也为了让世人相信这些财宝是从猴壶中发现的,连一风宗匠也被拉到了“剪彩”仪式上来了。
真是煞费苦心。接下来的第二铁锨由一风宗匠完成。年迈昏花的老人连站立都很困难,更不要说抡起铁锨了。在高大之进等人的帮助下,这第二铁锨宗匠只不过碰了碰手指头而已。
如此挖出的财宝不多不少恰好够日光东照宫之修缮费用。对于柳生而言,峰回路转之时终于来了。
现在房间内的地板上所放置之金银就是挖出来的财宝。毫不知情的信浓守羡慕不已,不禁感慨万分地同柳生对马守商量起具体事务来:“那,接下来就要封山了吧。”
话音未落,只听见廊下有人说话。“藩主—”只见对面廊下一位侍者伏地禀告。
五
凡是刚愎自用者,必是顽固偏执之人。这个柳生对马守在平时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无论谁跟自己说什么,他都会充耳不闻。
更不要说现在正在与别所信浓守商量日光东照宫之要事了。对马守虽然没有将这名侍者赶走,但也皱了皱眉。对马守对侍者的禀告置之不理,继续与信浓守谈话。
“众所周知,从江户城至日光东照宫之间的各驿站、通道、桥梁的修缮,公共之所由幕府直接管辖的官员负责,私有之地由各城主负责,寺院之地由各寺院负责,而我们同时肩负统领监督之职责,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滴水不漏—”
“于欢谈中打扰藩主,请藩主恕罪。”对马守再次无视侍者的高声禀告,接着说道:“自日光东照宫修缮之事落在在下肩上之后,我便通知江户府邸的老家臣,让其通告日光东照宫方圆四十里的各地方、各驿站、各通道提前做好了准备。”
“藩主容我禀告!”对马守仍然置之不理。
“但是且不要说拥有五石七石之田地的百姓少之,饲养有马匹者更少之。首先我们要考虑的就是搬运物件所需之马匹啊。”
年轻侍者见藩主对自己充耳不闻,也不再说话了。“这可实在是为难啊。”别所信浓守一脸忧郁地插手沉吟道。“百姓近年来多穷困潦倒,甚至连粮种都是借来的,有余力者少之又少啊。”“百姓确实穷乏之至啊。因此在下考虑此次东照宫之修缮,当从方圆各地方中出有余力者。”“恕我直言。”
“在修缮完成之前,日光山方圆四十里内当严禁百姓出入。封山之举也是有先例的。要在各出入口设置关卡,严加看管。”
“所言极是。一切杂务确实应当分派给各村庄,由各村庄出人出力。”
“嗯。从二十五岁至五十岁之壮年,从十五岁至二十三岁之少年,令各村庄派出人力,我们支付其一些补助及餐饮所需银两。”
对马守一边说着一边思量着工程该如何委派。“日光山方圆四十里之地应当齐心合力共赴难关。在下以为妇人也应当有所承担之事。令十三至二十岁间的女子每人每月上交一丈布来。”
等得急不可待的年轻侍者高声禀告:“藩主!安积玄心斋由司马道场而来。”
对马守闻听此言立即转过身子。“嗯?什么?玄心斋到了?为何不及早告于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