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啍!笨蛋!你说什么呢?你、你当真要我这么做?”“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关于今后的事情,其实我多少也预料到了一些。不管您愿不愿意与那个弥生小姐在一起,若没有那把刀,您也不能硬找上门做人家的入赘女婿。所以在那之前您就先暂时利用一下我这个茶铺侍女,一旦拿到了那把刀就立刻抛弃我,把刀作为彩礼还给弥生小姐—是这样吧?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呵呵呵。”“阿艳!你、你疯了吧?两把夜泣之刀之所以会分开,归根结底也是因我而起。所以我才要从丹下左膳那儿夺回乾云丸,与这把坤龙丸一起归还给小野塚家如今的主人弥生小姐,这么做是为了弥生小姐……不,应该是为了告慰被左膳杀害的铁斋师傅的在天之灵。这是我欠他们的人情,是我的责任啊!是我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男子汉的……”
“啊啊—哎呀,对不起,我听得都快睡着了。”“啧!我内心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你明明最清楚,可你还故意向我找碴儿……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就是个卑鄙的女人!”
“您说够了吧?我都听腻了!”“什么?你再说一次!”
“您这番大道理已经说了千遍万遍了,听得我耳朵都长趼子了。”
“这种事我也不想多说,但我违背了亡师之意,伤了弥生小姐的心,还惹怒了鸟越的兄长,如今安身于这陋巷之中,也都是……”
“哎哟!您是想说,您所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我吧?真是可悲,您就是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刀比我更能讨您的欢心也就不足为奇了。您别说了,我什么也不想听了!”
“你怎么能说出如此鄙俗的话!你怎会如此下贱……”“呵呵,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这点儿嘴皮子,我当矢阿艳哪儿能成为三社前的红人呢?既然您已经见识了我的真面目,想必也对我厌恶得不行了吧?”
“你竟然……”“哎哟哟,瞧您,用得着这么虚张声势嘛,成何体统啊?”“可恶,原、原来你一直都在装老实!”“小少爷,您厌倦了吗?哦呵呵呵,不过呢,要不是我阿艳,也不会有其他人对您说这种话了吧?看来这世道也不是那么坏嘛。”
“我……我上了你的当了!哼!”“我再告诉您吧,这附近呢有个什么铃川大人,对我可是迷得不得了,片刻都离不开我呢!”“什、什么?你是说铃川源十郎?”“铃川源十郎……就是那个铃川源十郎吗?”荣三郎瞪着阿艳,几乎要喊起来。而阿艳则伸出手遮住了樱桃小嘴,妖媚地笑了起来。“是啊,说到铃川大人还会有第二个吗?当然是本所法恩寺前的那个旗本了……”阿艳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被无情地打断了—不等她说完,荣三郎已经伸出手臂,猛地用力揪住她颈后的头发,但力道太大,一下子便把她拉倒了。
“阿艳!”荣三郎单膝跪地,将阿艳牢牢地摁在榻榻米上,他的声音被悲伤的愤怒覆盖了,眼里噙着哀怨的泪水,而眼眶早已湿润了。
“阿艳……我早就知道本所那个铃川痴迷于你,但你现在身为我的妻子,心却向着他!我、我一直以来都如此信任你,做梦都没有想过你会是这样的!”
阿艳的大半边脸都贴着榻榻米,白皙的脸颊被狠狠地压着,一声也没吭。
“可、可是,我一让着你,你就在我这个良人面前肆无忌惮地说那个铃川对你的爱慕,你是在得意地向我炫耀吗……阿艳!你被幽闭在本所的宅子里的时候,该不会已经……话音未落,荣三郎已经哽咽了,妒火与情焰在他的舌头上纠缠着,声音里满是深切的悲痛。阿艳就这么听着,并且呆呆地任由荣三郎压着,把半边脸蹭在榻榻米上, 一大颗眼泪滑出了眼角,沾湿了长长的睫毛,缓缓地爬过脸颊,落在阳光照耀着的榻榻米上,很快地渗了进去。她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闪着白光的泪痕。”
“阿艳!你被幽闭在本所的宅子里的时候,该不会已经……”阿艳听到荣三郎说出这句话后,心底里涌起一股激动的情绪。她的头发凌乱,前襟敞开,想试着爬起来,但荣三郎摁着她的手臂一用力,她便一下子又被压了下去,不过她还是竭尽全力用哽咽而嘶哑的声音说道:
“您说我与那个铃川大人……不管怎么样,您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只、只有这件事,您这样说,我不能置若罔闻!请您放开我!您、您有什么证据这么说……不,您一定要给我解释清楚。求求您快放开我吧!”阿艳已经忘了身为女子的修养,由于心中的愤懑而拼命地挣扎着,而荣三郎又把她拉到膝下死死地压住了。“你给我住口!若你现在这副样子就是你的本性、就是你的真面目,那不要说源十郎了,你要和谁私通我荣三郎也不会觉得大惊小怪了!你这个、你这个……可恶!你这个****!”
“请您、请您等等!”“奸妇!妖妇!毒妇!”
荣三郎早已热泪滂沱,泪水决堤般爬满了面颊。他一字一句地低声骂着,哀怨的拳头随着无声落下的眼泪,如冰雹似的往阿艳身上砸了下去。
这便是****令人痛彻心扉之处—由于爱而不得不对自己心爱的人拳脚相向。
纵使拳头挥起的一刹那使上了多少劲,下落的过程中也渐渐没了力气,碰到阿艳身上时已经软弱得如同轻轻的抚摸了。
阿艳忽然跳起来,从荣三郎的手臂下逃了出来,飞快地退到柱子下面。
“并非只有铃川大人一个人宠着我,铁匠富五郎也是,还有常来茶铺的那个家里开店的大少爷……”
“丑陋的女人!你还敢说!”荣三郎大喊了一声,不知不觉地把手伸向刀柄。阿艳看了,惨白的脸上笑了笑,说:“呵呵呵,您想把我砍了吧?好啊,随您的便。不过呢,偏袒阿艳的熟客可是多了去了,要是砍了阿艳,今后您会遇到什么麻烦事可就说不准了。”
荣三郎不说话,把武藏太郎刀从刀鞘里拔了出来,一下子举过头顶。随着一声哭泣般的叫喊,冰冷的刀刃掀起一阵风,重重地打在了阿艳的肩上。
“呜—”
阿艳拼命地咬着牙,柔弱的身体立刻弯了下去,痛苦地趴在榻榻米上。
荣三郎又用刀背打了一下,阿艳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她正想爬起来,但荣三郎已经把武藏太郎刀收进了刀鞘,双手叉在腰上直直地俯视着阿艳。
那眼神……那眼神里藏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情感,仿佛将人间的爱欲与憎恨全都集中到了一起。荣三郎的双眼浸润在一片奇异的光芒中,看起来像在哭,又像在笑。
在这片刻的沉默里,男人与女人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眸,都急于读懂对方眼底所饱含的深意。两人的目光交错纠缠,几乎就要迸发出尖锐的声音来。
荣三郎先开了口:“阿艳!我们当初立下了山盟海誓,直到今天我也一直对你深信不疑,可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如此污秽的女人。不,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这么想。然而……”
荣三郎欲言又止,阿艳抬头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悲伤的神色,仿佛什么也不顾了。而荣三郎再看向她时,她已经无所畏惧地微笑起来,把那悲伤完全掩饰过去,用无声的嘲笑催促荣三郎继续说下去。
“然而,你最近突然性情大变,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另一个人,我虽然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你已经变心。人心如流水,一旦流走了,再如何哀叹和挽留都不可能回到原处了,你说是吧?喂,你在哭吗?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哭的呢?”
“是啊……不,没什么。”“我也醒悟了,哈哈哈。唉,鄙人也是个堂堂大丈夫,既然我已经明白你的心不在我这儿了,那我也不会再勉强你。如今的你对我而言只是一副躯壳,你的心和灵魂都飞到别处去了,我再留你在身边也毫无意义。虽然说凡事都可以商量,但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从明天开始,我们还是分开各走各的路,行吧?”
话刚出口,荣三郎便有些担心得到肯定的回答,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似乎还是对阿艳恋恋不舍,脸上满是不安的神色,略微欠身看着阿艳。
“好、好吧,就照您的意思吧。”听到阿艳含糊的声音,还抱着些许希望的荣三郎惊愕地往后一仰,同时胸口也一忽儿涌上一种难以割舍的思慕之情。“那就这样吧。”
他小声地说着,心都要碎了。原本强忍着的泪水不由得又渗出了眼眶。
而阿艳已经失声哭倒在榻榻米上了。“您对……”
“什么?”“您对阿艳的照顾与恩情,阿艳至死不忘。”“哼!还说什么废话。”荣三郎已恢复了平静。
他将大刀武藏太郎安国的鞘尾插进腰带,连同短刀坤龙丸一起套在腰间,又把因刀的重量而有些松垮的腰带往上提了提,然后重新整了一下大小两把刀的位置,轻轻地下到了泥地间。
他拿上斗笠,穿好草鞋,低着头拉开格子门,准备从门缝钻出去。
“良人!荣三郎少爷!”阿艳在他身后拼命地喊着,但他头也不回,只说道:“保重……”
“您说什么?请再让我看您一眼!”阿艳悲痛地抽泣着,雪白的膝盖从乱糟糟的衣服里露了出来,伸着双手踉踉跄跄地跪着爬到横框前,叫了一声:“我会的!您也千万要保重!”格子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男人的背影遮住了迎面射来的阳光。不一会儿,阿艳便在房门口放声痛哭起来,荣三郎踏在荒地水沟盖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也只能当做是一场梦境了。
梦的的确确是场梦,一场漫长的梦!阿艳抬起哭肿的双眼看向屋内,看到荣三郎的短外褂还扔在一边,便猛地站了起来。
糟糕!屋外天寒地冻的,他没穿短外褂就出去了!这样是要感染风寒的!想到这些,阿艳顾不上什么仪态与体面了,她把滑下来的腰带随便塞了塞,哭花的脸也不擦一下,将短外褂夹在腋下便立刻冲出门去。
她抱着短外褂一直跑到荒地的入口处,但荣三郎早已走远了,哪里还找得到他的身影。
静悄悄的街对面,一列载着行李的马队正徐徐走过。潮湿阴冷的空气严严实实地包围着整条町。阿艳失神地呆立在那儿,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阿婶,你拿着那件褂褂要去哪儿啊?”一个住在长屋里的孩子向阿艳问道,而她似乎没听进去。“呀!阿婶哭了!哭了!哎,真好玩!”那孩子突然在她身旁哄笑起来,阿艳才忽地回过神来,拿短外褂遮住了脸。“弟弟乖,阿婶才没有哭呢。好了,你到别处去玩吧。”孩子不解地回头看着她,在大道上跑走了。阿艳用一只手提着那件短外褂,袖子拖在地上也没注意,就这么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里。进屋坐下一看,屋内虽然不大,但荣三郎一走,狭小的空间里便冷冷清清地没了生气。孤独与寂寞悄无声息地啃噬着阿艳的心。
“荣三郎少爷!”再怎么呼唤他也不会听到了。阿艳反而被自己低低的声音吓了一跳,环视了一下四周。她的目光停在膝上那件被自己痴痴掐着的短外褂上,安静地自言自语起来。
要说是自言自语也不对,她其实在和那件短外褂说话。“请您原谅我。您是一位如此刚正不阿、直率而纯粹的好人,可我却惹得您大动肝火。虽说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夜泣之刀,为了可怜的弥生小姐,可仔细想想,阿艳还真是罪孽深重。”
说着说着,她平静的声音已变成了抽抽搭搭的啜泣。“但是,阿艳若不狠下心来,您的那些大事便这么一直拖着,何日才能办成呢……您终归会为了我而越发穷困潦倒,所以请您抛下阿艳,无所顾虑地放手去拼吧!争取早日夺回乾云丸,与弥生小姐,与弥生小姐……”
阿艳伏了下来,揉着短外褂泪流满面地央求着:“这是阿艳一生最大的心愿!不过……不过,阿艳不惜出此下策,做出这些并非本意的放荡举动来将您惹怒,心中也是极其痛苦的,还希望您能体谅一下阿艳的这片心。您日后一定会明白阿艳的良苦用心,所以请您对阿艳说一句怜悯的话,一句就好……荣三郎少爷!请为阿艳哭泣!请为阿艳伤心吧……”
阿艳几近发狂般剧烈扭动着身体,扑在榻榻米上紧紧地抱着短外褂。
短外褂上还隐约散发着一阵若即若离的男人气息,阿艳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那熟悉的气味让她的鼻子又发酸了,她不顾一切地放开喉咙大声哭了起来。附近的孩子们恰好都跑到隔壁家中去玩,听到阿艳的哭声后便都哇啦哇啦地笑闹着,而阿艳就在孩子们的笑声和吵闹声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够。
隔壁不断传出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嬉戏声,阿艳也不由得随着他们回到了天真稚气的童年,像个小女孩似的哭成了泪人。
离去的荣三郎与留在家中的阿艳,双双流下了苦涩的泪水。父亲很早便被侍奉的主君赶了出来,到江户的陋街窄巷里流浪漂泊,不久后父亲撒手人寰,母亲也被送到旗本的宅中做女下人。阿艳尝尽了俗世间所有的辛酸与劳苦,在她心里,“人情”二字重如泰山,其他东西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她认为,不管是夜泣之刀的分处两地还是弥生悲伤的叹息,全都是因为荣三郎对自己的恋慕而造成的,于是她暗自作了个决定,中间中间小佛是日本儿童游戏的一种。孩子们手拉手围成圈,中间一个小孩蒙上眼站着,其他人在他周围一边唱“中间中间小佛”,一边绕圈,唱歌结束时额头被击中者走入圈中接替蒙眼者。
不惜伤痛也要割舍掉自己的感情,让心爱之人离开自己。如此便有了那个表里不一的阿艳,表面上恶毒地对荣三郎冷言冷语,而背地里却自责地请求他的谅解……阿艳毕竟也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户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阿艳就这么趴着,没有一点儿动静。她睡着了。
她哭得太累了,不知不觉便静静地睡了过去。要是荣三郎还在,大概会为她披上一件小小的棉睡袍吧。
隔壁的孩子们仍然玩得兴致勃勃。此时,格子窗吱呀地开了,许久没露面的乞丐先生蒲生泰轩用混浊的声音说道:“哇哈哈哈!哎呀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我都不好登门打扰你们小两口了。”阿艳吃了一惊,一下子跳了起来,脸颊上还留着榻榻米的印迹,红扑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