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ian突然欠身站起，怔忡遲疑了會兒，然後勇敢穿越過桌群，尤其符號男子那張。漫長地經過他，那是個偌大的版圖。她沒去哪裡，她去了洗手間。她應該做些什麼，在明天選舉結果出來前？
海倫是真正有洞察力的人，她把自己想成歷史人物。化粧鏡中她的臉，像嵌在裡面。比任何時間都孤單，走不出地老天荒那類宿命，陌生的愁緒甩都甩不掉，恐怕因為感覺到這城市巨大的不安，那種理直氣壯的瘋狂，行走之間，彷彿自己是這個城市的主人，壓根沒有人需要正常。更恐怖的是，明天以後，大家就習慣了。她現在才知道，要不發瘋原來那麼困難。
Vivian感覺自己跌跌撞撞經過盆花、椅子、人語聲……立在桌邊，不解的是自己怎麼會走錯桌子，因為符號男人占住她位子。她訕訕地不知所措，千絲萬縷分析著，她應該微笑轉身離開？還是假裝要跟他說話？或者，就地勾引他？
「不！妳沒有走錯！」他說。原來是他移了位。Vivian帶著凝凍的表情坐下。應當是她，是她會一桌桌去問：「你是哪個黨？」或者，更直接：「你選誰？」這男人居然攻城掠地跑到她場子，不等她採取主動。她怏怏地坐在光束外。
興味地看著Vivian微慍、面泛桃紅的臉，氣的。周偉簡直難以置信，這女孩盯著他看時，完全不是這生態，她每回眼光掃巡四周，放根釣線，緩緩收回。年輕女子單槍匹馬泡小酒館本來在更開放的社會也帶點可疑性，而且還那麼肆無忌憚亂放電。他不知道她是深度近視眼。
他問：「我可以坐這兒嗎？」廢話，現在男人真能講廢話，她想。不過，Vivian倒是利用聽他講話的機會近距離好好看清楚了他。這人真白，怪不得剛才看他坐在那兒像團光。這張臉最好的部分是眉眼，線條簡單，使得他看起來極清朗。
他抿嘴微笑：「我還真會講廢話！」一派溫和正經。Vivian皺著眉看他，暗忖道：「你會讀心術？」糟了，碰見理性的人了！她最怕的類型。因為完全不像她母親。她不知道如何應對。
他哈哈大笑，愉快極了接話：「當然不會！」全部猜對了！Vivian落得只有反彈自保的分：「你明明就在秀你會！」「對不起！我道歉！」他舉起帶過來的酒杯：「周偉！」
Vivian覺得自己從看見他那刻就變笨了。她盯著他，跟著舉起酒杯。他飲葡萄酒，使用高腳杯，她是小酒杯，比照之下很矬。
膽子真大，也未免太目中無人了，薇薇尋釁道：「你一定在想，這個超級大白癡八成是天上掉下來的！」
「我說我叫周偉，不叫什麼大白癡！」他輕鬆化解緊張情勢：「妳不抹鹽？」原來他有興趣的是她傻裡傻氣喝酒的方式，什麼都依照程序來。
Vivian斜睇一眼，神速乾掉杯中酒，節奏怪異：「我覺得我快醉了。」像任何城市女子，她擁有一種世故，往往就流露出童女的撒嬌。
「我也是！」周偉還說：「我從來不這樣跟女生搭訕！」他臉色微紅，有力地明證他沒有說謊。也難說，他喝了酒。當然他也可能是害羞的人，因為從未受過挫折而臉紅。她有種經驗，這年頭單一的情緒畢竟不多。
「我是因為害怕面對明天的變化，你是為什麼？」她問。
他聳聳肩：「賀爾蒙吧！」他的目的是什麼也就很清楚。她失聲笑道：「你還真直接。」酒的確是最好的催情劑。
特洛伊即將淪陷，最英勇的戰士海特克離開戰場時說道：「不要給我美酒！免得我鬆弛下來。」
台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載著候選人親自拜票的宣傳車，都只經過一次，倒是些散兵游勇，來來去去在外面環繞，像他們是一座島。
她越來越覺得，在這狹窄的空間裡，個人是沒有權力的，選舉時更清楚照見，給你什麼你就接受什麼，你進入他的城市。孤島上人人自殘，城市的奴隸。只能等待外圍的力量解放他們。
若非那些偶爾經過的插了旗幟的宣傳車，不會顯示這個城市的戰役即將結束。那些車子像在清理戰場。她想，這個周偉是哪邊的？怎麼一點苗頭都沒有？「光坐著等是行不通的！」她告訴自己。
兩個人再度沉默下來。安靜好像會吸音似地，四周成了默片。盡是光影閃爍，一座水之城。
突然，他說：「妳聽！」她以為他說的是宣傳車播放的內容。她立刻就發現不是。那聲音龐大得多，四面八方，全力趕赴一個約會。不知道哪裡失火了，消防車急亂嗚哇過去，後面追趕著救護車。看來是一場不小的火警。他們凝神傾聽，像燒的是他們親戚的房子。兩個人碰到一起非常默契到變傻了，憨癡的，彷彿那是一種相處的最高境界。
她苦笑道：「誰要得到這個城市，得連這個一起。燒成灰燼的破落戶！非死即傷的市民、一個被架空的政體運作！一場毫無格調的戰爭！」
他驚奇地注視她：「我以為你們新黨的人都迷信正面性的東西呢！」她更訝異：「誰告訴你我是新黨？」她已經確定今天下半夜會很慘，這人三兩下還沒過招就把她摸得死透。
極不甘心地，Vivian語氣詭詐給出他的身世：「你們建築師都如此長於丈量？」立刻佔到上風。這回輪到他難以置信：「妳怎麼知道？」但又沒那麼驚訝。
當然她高深莫測聲東擊西：「你看見香港中銀大樓會不知道是貝聿銘的作品？」他頓時明白，他穿阿曼尼品牌衣服。很多建築師都穿這個牌子：「那妳知道我是哪個黨？」
她低頭想，一直到現在，他都沒問她的名字，他在那樣的混沌空間，但是對於細節的敏銳觀察力，彷彿於雜亂的整體中找出著力點。標準的運動性格。那麼，他應該是民進黨；但是他臉上清楚的線條，使他更趨向開放性思考，氣質清新，而不黨同，肯定是個自由主義者，應該是新黨。Vivian回顧四下，不知怎麼，老覺得她母親在場。
她玩出心得來了，反將他一軍：「你告訴我呀！」
周偉興味微笑：「老師沒告訴你，要得到東西是得付出代價的。」
作為這場戰爭的緣起，海倫一直要到特洛伊城夷為平地，才會作為戰利品出現。戰禍中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是一次次巧妙而委婉建構的完成。
她針鋒相對：「你們老師沒告訴你這樣很下流？」她不相信他會有完備的答案。
但是她估計錯誤，他這會兒倒淡然處之：「我只是比較誠實而已。」早有答案。不反對性濫交，維護言論自由，覺醒和掙扎，自由主義年代色彩，他們本身就是一個口號，她在心底笑了！只千萬不要是她母親那種，她們合不來。
她很願意跟他走，尤其她現在似乎還清醒有自主性。但是，她真的希望除了他之外，在一個開放的空間裡，能夠知道其他人支持誰？何況，她連他的都不知道。
下定決心，她起身說：「我馬上回來。」
疑惑地看著她走到一對男女的桌上，開始發問，周偉立刻了解她在做什麼了。她在問人家，聲音有點失去控制。「對不起，我知道很冒昧，我想請問你們會選誰當市長，我很好奇的是，你們坐在一起，但是你們的理念是相同的嗎？如果不同，做朋友會不會有困難！」她的背部線條柔和，代表了一個女性的工作和內在狀態尚安穩。最難得的是，她的感應力如此之好，既不逼人，也不那麼弱。
漸漸她背脊越站越直，爭執話語夾纏著外頭的市聲隱約傳來，好像是那麼一句：「在這種地方別談政治好不好！」男人的聲音，顯然她被拒絕了。她似乎挺堅持，還是不知道如何反應？總之僵在那兒！空氣變得十分沉悶，愈發顯得隔了層的市聲異常喧譁，成為一齣戲的背景音樂，戲再發展下去，恐怕要打起來了。
周偉啞然失笑：「這小姐還真有點憨呢！」起身過去救美。
看到他，Vivian盤問的那對跟他打招呼的態度可以用超級熱烈來形容：「Danny，你的date？」果然不中不西，她母親的「軟糖族」。她臉上嘩地變了色，他們設計好的，她頓時明白了。她還能面對他嗎？只有一個字形容——「蠢」！
周偉伸手輕攬住她手臂：「告訴我們這位小姐沒？」他的手心輕觸著她的皮膚，像兩塊磁性一樣的磁鐵，有點相斥，充滿一種飽和力。她不能掙脫他，也無法貼近他。
她才知道，他不曉得她名字。這讓她有點莫名地樂，暫且換了副笑容，等待他們回答。答案是標準答案，女孩是新黨，男生無黨無派。不妨礙兩人關係。沒有人為了抽筋的時代立場像她母親那樣固執。
他們也問了她，她完全沒辦法說實話，看著新黨女孩甜甜臉，她覺得自己糗斃了：「就當我是新黨的吧！」不是答案的答案。
她重坐回位子，久久說不出話來。周偉約是鼓足了勇氣，遲疑而正派地伸手拍她手背：「對不起！」手就停留在她手背上。
他們打賭，像她那麼漂亮的女子會不會理他。他一這麼做她就崩潰了，她哭著抽抽答答：「丟死人了！我整晚滿口胡說！」她又覺得委屈：「可是你們根本不坐在一起！」她說。
「妳進來以前，我們就看到妳了。」她在外頭猶豫了一會兒，給了他們機會換位子。他們還賭她會不會進來。她母親如果知道了，一定認為只有她會蠢成這樣。
「你賭什麼？」
周偉滿臉通紅：「我有點無聊，」他賭她一定進來，而且會跟他走：「我說了我很無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