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八国联军的炮火仍旧在燃烧着,战战兢兢的慈禧以及所有的臣子,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议和。他们希望在和约上签下名字,然后割地赔款,再回到朝堂之上,佝偻着身躯,喘几口大气。他们已经被枪炮赶得水尽山穷,除了议和,还能如何呢?反正泱泱大国有的是银子,有的是土地。或许,这就是他们的逻辑!即使他们偶尔吝惜过这片壮丽的河山,在炮火的摧残下也不得不走议和那步棋,因为他们已经不具备任何力量来浇灭那些炮火硝烟。
此时,从慈禧开始,李鸿章、张之洞、奕匡等名字隐隐地浮现在历史的上空,他们摇晃着身体,仰头看着那些外族人,却得不到什么温柔的回答。炮声依旧在耳边不时地想起,夹杂着一些奇怪的语调。在赛金花尽力协调下,清政府终于和八国联军签订了《辛丑条约》。这样的条约,固然将中华民族的尊严弃之荒野,但至少在当时,它为在炮火中颤抖的人们带来了片刻安宁。
其实,把一个民族的生死存亡系在一个妓女身上,实在有些荒唐。但在那个特别的历史时期,赛金花确实在人群中出现过,她怀着悲悯之心走向那些从万里之外架着大炮冲过来的人们,盈盈地笑着。她的笑声没有浇灭炮火,却以另外一种方式给人间带来些许平静。身体、灵魂或者爱情,都已无所谓,她走向风口浪尖,就将那些逃窜者的形象比对得惨淡而虚弱。其实改变战争的是大清帝国白花花的银子和华丽丽的土地。她只是一颗红痣,长在大清帝国的额头,和那惨白的脸色一起,映照着大清王朝最后的气息。
春风似乎从未吹过那时的大地,所有的生命都在颤抖着身体勉力维持虚弱的呼吸。太阳下恢弘的人间,早已被炮火和烟尘封闭成牢笼。这里,有无数凶神恶煞的外国人,无数奔逃者的背影,也有无数被战火熏得气息奄奄的人们。当生命如尘,人间也便只是一抹烟云。
在所有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中,竟然只有那个从青楼走出,走向八国联军司令的瘦弱身影最鲜明。她妩媚地走过去,又优雅地走出来,大地上炮火已平息。而此时,另一些人也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京城,他们曾经在炮火来袭的时候,抛弃了自己的子民和尊严,此时一旦和议达成,便兴冲冲地回到朝堂之上,继续指手画脚,俨然又是一副稳坐江山之巅的威严模样。可是他们的身体明明还在颤抖!
赛金花的事迹在街市上到处流传,这无疑让朝堂上指点江山的那些人如鲠在喉,在国难当头的时候,竟然是一个妓女走出来为民请命,这仿佛是给这些人光鲜的脸上贴上一块卫生巾,岂能不让他们无地自容?可是历史就是这样进行的,他们在那时候做出了选择,赛金花也做出了选择,只不过,亿万生灵知道,哪种选择是有血有肉的!
当北京城都在灯火辉煌中庆祝的时候,赛金花走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看天边的烟火,黯然神伤。她不求别人为她歌功颂德,但窗前的一切都那样真实,紫禁城里威严的人们仗着手中的权杖,大肆地表彰着他们在议和路上的光辉事迹,没有人将她的名字哪怕只是提一提。在人间,在大地上,在所有人的眼中,无论她绽放得多么娇艳,都只是草木尘埃。灯火下的那个身影,清瘦而寂寥。
在人间往事里,这样的生命还有很多。她们只是些微小水滴,在浪头偶尔欢快地跳跃,然后便沉入水底,无人问起。她们的寂寥,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世界对于她们,只是一片飘渺天地,她们的悲喜浮沉,历史的执笔者从不提起。
赛金花的“金花班”继续开门迎客,王侯将相又争相来到这里,在江南婉约的气韵中熏醉自己。当然,赛金花越风光,就让朝堂上的那些人越尴尬。于是,终于有一天,当赛金花手下的一个姑娘服鸦片自杀后,“金花班”立刻被解散,赛金花则被赶出北京城,还被勒令返回苏州。这是1903年,赛金花32岁。
她还是离开了北京城。她曾将最绚丽的身影、最优雅的姿态和最妩媚的形象留在这里,而此时这里已经不属于她,这里有紫禁城,有狂欢的人们,有灿烂的烟花,却不再有她。离开的时候,恰是秋天,西风萧瑟,落木萧萧。原来她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来得那样华美,走得这样凄凉。来去之间,竟好似经历了生命的轮回。
她回到了江南。那里的水依旧清幽,云依旧柔软,她却那样憔悴。回想那条遥远的路,走过那么多山水云烟,竟然又转回到原地。生命原本就是一场旅行,看过了沿途的风景后,总会回到原点。
可是此时的江南,与她憔悴的身影是那样不协调。她再一次离开苏州,来到上海。这里,仍旧是霓虹闪烁,歌舞升平。她精心地装扮了自己,又找回了年轻时绝代风华的感觉,然后又陷入万千生灵用喧嚷和欢愉营造的空洞气息中。她不允许自己干涸,所以必须在最繁华的地方,汲取自己所需的水分。但她毕竟早已不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华,只有少数人偶尔将目光投向她。幽窗之内,曾经让整个上海滩为之癫狂的赛金花,只有感叹生命无常了!
明日黄花,就是这般模样。脂粉再厚也敌不过岁月的无情,她无可奈何。
两年后,赛金花走进了第二段婚姻。在繁华中尝尽了酸楚的她,洗去铅华,走向平静。如果真的可以,最后的时光起码还是安恬的。可她注定要被命运一次次倾轧,辛亥革命爆发后,她的丈夫曹瑞忠因病去世。她又变成了零落草木。
其实很多时候,即使只是想要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也很不容易。生命无常,总会在不经意间刮起西风,洒下冷雨。到最后,我们才发现能做的只是顺其自然而已。只有看淡,再看淡,才能让自己在多蹇的命运中不至于太悲伤。可是得失随缘这句话,谁又能真正做到?
当这棵在凄寒人世独自飘零的黄叶再一次被人拾起,已经四十岁了。那个人是民国政府参议员魏斯灵。她已不敢奢望幸福,尽管心里仍存着那份念想。魏斯灵将她带到一个城市,那里车水马龙依旧,却没有了朝堂上颐指气使的人们。北京城的人们没有想到,赛金花会再次回到这里,而此时的赛金花也不像当初来的时候那样大张旗鼓,她只如安静的花叶,随着魏斯灵,落在北京城的樱桃斜街。
赛金花的生活再次恢复平静。远处的人们仍旧迷醉在簇簇繁华中,喧嚷声从未停歇。而她,只想在最安静的地方,享受最简单的安详。日子如水滴般落地,而她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迎接着这里的流年变换。当生命褪去华丽色彩之后,竟然可以这样恬淡。这样静致的时光里,总有别样的华美!
然而,民国十一年,魏斯灵去世了。其后,赛金花闭门寡居,在红尘深处寂寞地看着日升月落,时光缓缓地流走,她就缓缓地老去。可是她的生活已经拮据不堪,只能靠着典当和借债勉强度日。终于,这个憔悴的人在北京城的某个角落闭上了眼睛。窗外飘着雪。这是民国十五年,1926年。
她走的时候应该是安详的,生命中经历了那么多聚散悲喜,最终如黄叶般落到大地上,感受大地的温度,也算是一种回归。那个冬天,很少有人知道,她在那个角落离开了人世。
她被葬在陶然亭附近,与香塚,鹦鹉塚为邻。无论生前恢弘还是萧瑟,死后总是一掊土,一抹尘埃。
江南青山依旧,绿水依旧,而那个曾经风姿绰约的女子,沉睡在北方的土地上。她带着江南的烟雨上路,走过人世无数的晴天碧树和激流险滩,最终在皇城里走向永远的安详。或许,她只是秋天里最绚丽的一道霞光,在天际摇曳一番就归去,从此只剩一段故事让人们揣测。而那个身影,还有她亲手写下的“国家是人人的国家,救国是人人的本分”却历久弥新。作为青楼女子,她没有任何力量来支撑一段历史,她只是怀着一颗悲悯之心,做了应该做的事情而已。而看上去能够支撑历史的那些人,却选择了仓惶逃走,将那些岁月涂抹得灰暗而悲哀。
来的时候,她在南方;去的时候,她在北国。来去之间,不带走风雨,却为人间留下一缕斜阳,洒在寂静的时光之上。卑微也华美,这就是赛金花给这世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