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司宸虽然是他的养子,可是毕竟和他生活接近二十年,即使我的胜算不大,他这个决定还是等于扇了倪司宸一耳光。
我知道,我基本没有赢的可能,于是我找倪司宸,我说我想和他合作,我可以尽力配合他,帮他拿到更多的投资,只要他以后分给我一笔钱。
没想到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在医院,倪叔叔昏迷前终于敲定了遗嘱的事,公司留给了倪司宸。
我妈把我拉到楼道拐角处,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她面目几乎扭曲:“我给你的钱呢?我让你去银行找的人呢?你知道我为了这个计划付出了多少吗?”
我木然地看着她:“钱我花了,贿赂的事我不敢做。妈,倪叔叔也给你留了不少的钱,够你下半辈子花了。”
“你懂什么!你到底是我生的,怎么性格这么懦弱?苏致远真是把你教得好啊。”
我几乎尖叫起来:“不许你说我爸!”
我妈六岁就把我丢给再婚丈夫,远走高飞了。那个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和他的儿子都对我很好,好得我这一辈子也还不清欠下他们的。
而我的妈妈,为了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离我而去,只在需要利用我的时候,才想起我。
她带我回来,只是想有人帮她合谋取得倪家的财产。
想起这些,我心底未免有些难过。
也许是我的态度突然强势起来,最后我妈讪讪地离开了。她往楼下走,我回头,看见楼上的拐角走出来一个人,是倪司宸。
我和倪司宸坐在西饼店里,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借记卡。
他说:“卡里有你要的钱,密码六个九。”
我没有推辞地接过来。
我回到我妈身边的目的已经达到,我需要钱,我曾经为了钱放弃原则,同时和几个男生同时交往,现在,我心中的重负终于放下。
这使我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我甚至忍不住微笑着,叫了一份黑森林,准备吃完再走。
我以为倪司宸很快要离开,可是他一直坐在那里,只是看着我,目光出乎想象的温柔美好,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有对峙没有防备没有一触即发,我突然发现我能看见他身上的一切动人之处。
他不算太好的人,可是,也许我爱他。
可几乎是同时,我告诉自己,我不能让他知道。因为他并不爱我,而且,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和人爱来爱去。
我一直以为爱情不过是蛋糕上的红樱桃,有则加冕,没有也无伤大雅。
我看了看盘子里的蛋糕,剜了一口奶油吃。嗯,生活更重要。
倪叔叔葬礼后,很应景地下了好几天的雨。
我提着行李下楼时,看见倪司宸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雨中的院子。
我看不出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可是他落寞的表情却让我心头一阵钝痛。
我妈已经在葬礼当天飞去了美国,现在我也要离开,此后,这个空荡的巨大的房子,就只剩倪司宸一个人住。
路过他的时候,我对他说:“倪司宸,再见。”
快要走完院子的时候,突然有人从身后将我抱住。
倪司宸正抱着我。我想我应该有所反应,比如竖起我所有的刺将他刺得狼狈不堪。
可他手臂间的温柔让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用他的下巴蹭我的头发,这让我觉得我好像是他的宝贝。
我真是有些疯了。
我反手推他,他却将我抱得更紧。
“我们别吵了,我们好好相处吧。”他埋头在我的脖子上,像是一声叹息:“我爱你。”
天,这真像是一句魔咒。它让我心脏紧缩,手脚发软,头晕目眩。
我连声音都变得怪腔怪调:“倪司宸,你把话说清楚。”
他这一刻仿佛完全豁出去:“范月晴,我爱你。”
雨中盛开的美人蕉和蔷薇真美,美得仿佛此刻我心中的颜色。
斑斓,如虹彩。
你爱我,有多爱?像爱一首歌,一段路过的风景,还是一辆名牌跑车?
全部,世界的总和。失去了就会忘记呼吸的那种程度。
倪司宸是这么和我说的。
可是事实证明,男人的话总是不可信的。
两个月后,我们又开始吵架。
为沈蔓儿,为苏廷加,为我们为什么不能陪伴彼此更多的时间,为每一个我们心中的刺和疑团。
我真懊恼,我早应该想到。我们都这样多疑,这样自私,全心全意保护自己,我们能相处愉快才真是见鬼!
当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了他两个钟头,结果却得知他去见沈蔓儿的父母的时候,我完全爆发了。
那里人来人往,我将爆米花扔得他满头满脸,什么也不想再听他说,转身跳上了一辆公交车。
他可能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站在那里,脸色冰冷,也不再试图追上来。
我有点懊恼,也有些委屈。我没有目的地坐在公车上,满城游荡,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在看见那个熟悉的医院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在这一站下车。
苏廷加正在睡觉。
他前不久做了眼角膜移植手术,医生说他恢复得很好,再过两天就能拆线,下个月就能做心脏手术。
我靠在他的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低声说:“苏廷加,你要快点好起来,不然我怎么原谅自己,我怎么去追求我的幸福?如果你一直这样,你会是我永远的创伤和痛苦,你明不明白?”
是的,也许苏廷加好好的,我和倪司宸在一起会顺利很多。因为我不会内疚,不会自责,不会在幸福得几乎眩晕的时刻想起我还有个亲爱的哥哥,他在受苦。
那样我会温柔,有耐心许多。
苏廷加的爸爸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去世了。那之后,都是苏廷加在带我。
所幸他阳光积极,勤劳聪颖,我们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可是我十六岁那年,苏廷加刚刚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因为去接到市中心的大学暑假班蹭音乐课听的我,他被从三楼掉下的广告牌砸中。
他的心脏和眼睛受了严重的伤害,于是他再不能拿起心爱的画笔,表达和描述他爱的这个世界。
苏廷加的手动了动,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轻轻抚触我的脸。
他说:“小晴,你怎么哭了?”
我低头一看,随意地答他:“不是,是我流鼻血了。”
苏廷加赶快撑起身,摸索着从病床柜上给我扯来几张卫生纸。
我捂住鼻子,过了一阵,鼻血止住了,我于是准备出去买点什么给苏廷加吃,却突然被他拉住了手。
他说:“小晴,我有事和你说。”
我知道倪司宸在找我,可是我一直躲着他,直到一个星期过后才主动联系他。
我们在我学校背后的面馆见面。
是下午,面馆生意冷清,很安静。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空中的浮尘,悬荡漂浮:“倪司宸,我们分手吧。”
“你在生气我去见沈蔓儿的爸妈吗?”
我摇摇头。
他自顾自解释下去:“我只是去向他们道歉。沈蔓儿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一直喜欢我,我要给她一个交待。而且,我希望让他们了解,不是你抢走了我,而是从始至终我喜欢的,都只有,你。”
我握着筷子的手紧缩了一下,却只是反复说着:“分手吧,我们分手吧……”
他终于不再以为我是意气用事,很认真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发现我喜欢的是苏廷加。”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似乎有轻微的颤抖:“你撒谎。”
我耸耸肩膀:“就像我们没有趟过河的时候不知道水的深浅。现在我和你在一起过了,我了解我的心了。”
我没有心情再吃面条,站起来要走。
他突然抬起头来,眼中又是那种熟悉的冷热交织的光,他说:“你记住,从你走出这里开始,我不会放过你,还有你的苏廷加。我不会让你们快乐,因为我不快乐。我还会让你们痛不欲生……”
我点头:“我期待,与你斗,我总是其乐无穷。”
苏廷加在医院对我说:“我要去北方了。那里有我喜欢的风景,而且有画廊喜欢我以前的画作,等我眼睛好了,就可以继续完成我的梦想。小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我原本以为我不会答应,可后来,我妥协了。因为后来我发现,即使没有苏廷加,我也不得不去了。
坐在候机大厅里,我看着跳动的航显板,在那么多航班号和出发时间里,总有许多的代表的是分开和离别。
也许是秋天快到了,我突然这么多愁善感,心里一片潮湿。
苏廷加又给我打电话,他因为刚做心脏手术没几天,不能来送我。他的声音很温柔,他说:“你别担心别害怕,那边的医疗设施和技术都是最好,你好好配合医生治疗,我好了就马上过来陪你。”
我点头,想起他根本看不见,便轻声答应他。声音无可控制地有些哽咽。
挂了电话,我突然发现面前站了一个人。
他递给我一叠东西,说:“给你。”
是支票。
每一张都签了名,每一张都是数额从缺。
我拿着一沓空白支票,抬头看眼前的人。
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他说:“姐姐,这是一个哥哥给你的。他让我告诉你,他其实也没那么喜欢你。所以,你要幸福哦。”
我心脏一阵紧缩,抬头去看熙熙攘攘的大厅,好多人好多人,我根本找不见他。
航班通告一再响起,我要准备登机了。
我站起来,再一次梭巡了周围一次,便转头离开。
我说过没有,当年我妈妈不要我是因为我的身体里有一颗定时炸弹。
遗传性再生障碍性贫血,这个小恶魔潜伏在我的血液和基因里。时间一到,它们就会跳出来欢天喜地彻夜狂欢。
它们曾经杀死了我的亲生父亲。
而现在,我的生命,也已经到了它们的表演时间了。
现在,我将要远去他乡治疗,我知道,情况很不乐观,所以,倪司宸,你应该谢谢我,我爱你,终于胜过爱我自己。
要知道,失恋的痛楚总胜不过生离死别。
是谁说的,除了死亡都是闲事。
对了,他说他也没那么喜欢我,这真是万幸,万幸……我这么庆幸,以至于终于无法忍住眼睛酸痛,无声掉下两行眼泪。
倪司宸走进那间面店,这里是市里医科大学背后的饮食街,离他的学校很远。可是这两年,他常常绕过来吃一点东西。
以前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喜欢和他约在这里。
他性格别扭,爱干净,对环境吹毛求疵,从来不吃外卖,可是这里的东西他吃得很香。因为那时她在他对面。
师傅把油辣子放多了一点,从人舌尖一路辣下去,辣到心底,再涌到眼底,就凝聚成滚热的液体。
他想,他们是一样狠心的人。
说走就走,说分就分,绝不恋栈,绝不回头。
他从来没去找过她。
他只不过从来没有改过电话号码,只要她回头,她就能看见他。
面馆里的电视上正播着一支MV。
是谁在唱:最后那颗夕阳,辉煌哀伤,青春兵荒马乱。
啊,我曾拥有你,真叫我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