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宴。
凤楼龙阁,玉树琼枝。一夜鱼龙舞。
朕今夜将大公主宛婕赐你为妻,酬你凯旋之功。父亲老迈而虚弱的声音响彻大殿。
我雀跃地来回张望蓝迭和我那因娇羞而妩媚的阿姐。可接下来的事情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蓝迭,他转身缓缓步下台阶,竟然一直走到我面前,我迷惑而不安地看着他。他不语而笑,然后俯身吻住我的额头。
我顿时僵立。举座哗然。
穿过蓝迭耳畔散落的发丝,我看见阿姐绝望的眼神,那般奇异,寒凉而炙热。她开始朝我走来,脚步迤逦款柔,漾漾如柳。奶娘说放眼整个车宛国再也找不出第二人步态可以如姐姐般优美。我深以为然。可是此刻,那样的靠近却只让我心底生寒。
不。阿姐,若你不信我,我将生不若死。万劫不复。
我不知我娇如朝露的姐姐竟可以有那般大力,她握住我的手腕,一夺手,便将我踉跄拉至她身前。她的手,挟着我谙熟的气息落在我的耳畔,只是那已不是以往亲昵的抚触,而是我不能承担的痛掴。
我的眼泪轰然而落,无限心灰。
下一刻,蓝迭已将我揽至怀里,他轻抚我的脸,附到我耳边,低音如嘶:“我爱你呵。”
我抬起泪意朦胧的脸,看见蓝迭深情似海的双眼和投映在那双眼里阿姐的身影。我想我是及其清楚看见那倒影的眼神了,不外八个字: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片刻间我十五年来的人生在眼前疾速流过,一如弥留者对尘世的挣扎回想,阿姐的笑,阿姐的呵护,阿姐的温暖……然而一切究竟宛如流水,让我垂死挽留的手,空空如也。
那些温情令今日的决裂,格外狰狞,不堪面对。
从此,有些事情,我再也想不起来了。
我路过歌华亭时,遇见笙国王子风魅。他延我入席,与他相对而饮。我们痛饮,直至月华渐上。风魅见多识广,生性旷荡,我听他把江湖轶事侃侃道来。我是有些着迷了。
我探身揪起他的衣襟,努力让迷离打滑的眼神与他对视,仗酒而言:“你带我走,我跟你去笙国,去你的天涯海角,你不是前来求亲联姻的么,你就把我带走吧。”
他凝眸端详我,不见下文。
无端端,我心慌意乱,无关酒力。
他倏然戒警起来,递来一杯酒,柔声说:“喝了它,我再回答你。”
我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喝。
我突然心生荒凉,原来我竟是如此急切要逃离我的家,只因再无可恋,令人魂清骨冷。
猝然的晕眩瞬间席卷了我,我软倒在冰凉的石桌上,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听见一阵熟稔轻巧的脚步声。是那般迤逦款柔,漾漾如柳。
我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明亮地照进来,我才发现自己仍然身在歌华亭。而风魅已不知所踪。
我撑着宿醉头痛跄跌往寝宫方向走去,在路过天香畈的时候我停了下来。一望无际的花田里,千娇百媚的姹紫嫣红。而这并不是吸引我眼光的理由。
婕正坐在花海里,巧笑嫣然,满心欢悦地绣一方绢帕。竹绷的绢纱上,赫赫地,绯色合欢和一双火红浴火的凤凰正待成型。
车宛国女子出阁时必绣之图,便是合欢和凤凰。
我不由自主走上前,艰涩询问:“你要嫁谁?”
她抬起头,一脸喜悦:“还有谁?笙国王子啊,三日后父王赐婚,你不知晓?”
我呐呐:“这不可以,你爱的不是蓝迭吗?”话一出口,我惊然收声,她已霍然站起,一把将我抽倒。她居高临下,一脸奇异怆痛:“是啊,我爱的是蓝迭,可他不是被你抢了吗?所以你注定得不到你所爱之人,这是你欠我的。”
“你会不幸福的。”我喃喃,不敢看她的脸。
“对,我是很心痛,我的欢喜雀跃也是装的,可这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现在的你一定痛不欲生对不对?我只在乎这个。”
面对她的仇恨,我实在由衷地难过。然而无能为力。
我艰难爬起往回走,在不远的大树后遇见太子珑。他年少放纵而疲沓的脸阴影丛生。
我失控的阿姐,我冷漠的哥哥,这便是我的亲人们。我心下凄恻无限。
阿姐,我的确痛不欲生,但这并不因为风魅,而是你,曾经温婉风华蕙质兰心的你,曾经视我若珍宝的你,我已失落许久,遍寻不见。
穿过曲折繁复的长廊,我便看见等候在门口的蓝迭。他向我徐徐张开双臂。他如以前的阿姐一般,读的透我所有的悲伤和哀愁。我疾走几步落进他温暖如春的胸怀,适时掩埋掉自己所有的黯然心伤。
蓝迭的气息令我心安,我听见他一贯沉潜安稳的心跳便能很快入眠。他如哥哥一般给我最尽力的照拂,我也极尽所能地珍惜他。毕竟他已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可以碰触得到的温暖和慰藉。
我亦很想抚平他微殇而忧悒的眉角。只是我不能,阿姐始终横亘在他与我之间。何况,他的爱有时让我恍然觉得毫不真切,一如镜花水月。
赐婚前夜,我来到阿姐寝宫门前。
月华如水,明灿剔透。
我无比震惊地看见阿姐在花叶间翻飞的身影,虽然翩迁生姿,却式式凌厉如刀,那不是舞,是武。
我从不知阿姐会武。电光火石间,我不可抑制地想起两个惨死剑下的哥哥和宫中的谣诼纷纭。我可以相信那是深宫倾轧酿成的悲剧,但你教我如何相信,这一切和我那娇如春花玲珑柔弱的阿姐有关。教我如何能信?
我不觉站立良久,直到见她收剑伫立。我缓缓踏步出去,月光下,我们相视而立。迷离间,仿佛一切回归,阿姐不再视我如敌,重新变得温柔可亲。
我正待开口,她已淡漠转身离去。那种不屑和恨意,仿佛已根深蒂固。适才一切,不过幻觉。
我心悠悠下沉,而后悚然心惊,手脚生凉。她拂袖而去时,我分明看见她袖角的一粒猩红,不是花瓣,不是胭脂,分明,是血滴一般鲜红的痕迹。
回去的路上,我遇见风魅。他再次邀我,带我飞上树端,一起赏月。
风魅漫不经心地捞起我几缕发丝,放在鼻尖:“宛媚,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我冷眼看他衣惊霜雪,风华绝伦:“可你选的是我阿姐。”
语毕,我突然心念一转喜不自胜:“既然如此,你可以向父王悔婚,带我走?”
他忽然倾身向我靠近,近到彼此呼吸可闻,他的眼神浓而炽烈:“好。如果没有意外,我带你走。此乃盟誓,永不变更。”
我突然头痛,很久很久以前,好像也有一个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此乃三世之盟,永不变更。”只是我仿佛再也想不起来。
有风撼然。吹开风魅额间的发,一枚印痕在他眉间跃然出现。那是一朵蔷薇,细致有如雕镂,花瓣历历。栩栩如生,仿佛吹一口气上去,它便会活过来一般。
我伸手过去,指尖寒凉,轻触那朵妖冶蔷薇:“好,一言为定。”
然后,我们并肩看月,直至天明。
月亮,很圆。
翌日。朝堂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无从应对。
太子珑负伤上朝,说是昨夜遇两名刺客突袭,刺客行刺未遂,一名侥幸逃脱,一个落网。被捕获的刺客供出同谋兼指示者,矛头直指车宛国大公主宛婕。
我的心脏一时停跳,不知所措看着阿姐。
她但笑不语,任凭侍卫将她押下殿堂。
我冲动地想追出去,却被蓝迭死死控住手腕。我急得想尖叫,却听见父亲低沉的声音幽幽传开:“二公主宛媚,远嫁笙国,愿车笙两国永世交好,千秋万代。风魅俊逸一笑,向我伸出手来。
“且慢!”太子珑大喝一声,“父王,儿臣近日查明,风魅乃罪臣之子。其父在二十年前获罪被斩,其母带着他亡命天涯。今日假冒友国王子是前来复仇的。父王若不信,可查看他额头,还有当日的鲸面刺烙,虽已被巧妙掩盖,但是若请宫中刻人细加辨认,相信不难揭露真相。”
我听见掌声,却是风魅在击掌而笑:“太子真是高招啊,一箭双雕。这便是骗我可以接近皇上的目的么?”
“你休要血口喷人!你乃罪臣之子,如此荒唐之事,大家如何信你?”太子珑厉声而言。
“荒唐?那你们听我讲一讲更荒唐的事吧。太子珑天性残忍狼子野心,为了有朝一日登上王位,不惜亲手杀死自己两个哥哥。不料皇上身然沉疴之际却并未倚重于他,反而将一应奏折简章交付大公主过目处理。”
我不期然想起阿姐袖角的红痕,原来是印泥么?
“你知道后恼羞成怒,想将她一并解决,却不料她竟身怀绝技,你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杀死。于是你想从她身边人着手。可惜呀可惜,你们一家子人天性凉薄,你并无任何可威胁她的筹码。连她一向疼宠的妹子也因故决裂。于是你想利用我将她带出宫去,那时她是死是活便再无人管得着。没想到你昨夜在青楼与人械斗,不意被人刺伤,你便计上心来,想以此为由将公主打入大牢,也一并铲除我这一直被你利用又不太听话的门客。可惜,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皇上缠绵病榻,大公主又到底不过一介女流,所以如此急功近利,利令智昏啦!”
太子的脸渐渐惨无人色:“你……你如何知道这一切?”
“王兄,我一直等你收手,可你如此执迷不悟,也算自作自受了。”
是阿姐!我看她从殿前阶上一路上来,心头不禁狂喜。我正待冲过去拥抱她,却看见宛珑一把抽出近身侍卫的剑。我不禁大叫,被蓝迭拉在怀里,双眼被他的手指遮住。透过指间缝隙,我看见那剑锋寒洌自阿姐颈畔堪堪滑过,削下几缕青丝,阿姐翻手将宛珑的剑夺过,踹倒在地,剑尖直指他咽喉。
整个过程惊险无比。我听见蓝迭一贯沉潜平稳的心跳突然如擂如摇。一时间,浮光掠影的片段在我脑海里积聚。那夜,蓝迭在我耳边告白之时脸是朝向我身后的,阿姐在那里。原来如此。
“我待你不薄,你为何阵前倒戈?至少,在我陷害你之前你已背叛了我。”宛珑心有不甘地瞪着风魅。
“不薄?助我报仇么?可是上面那位的性命已不用假我之手。而有些事情是你一辈子也不会懂的。”风魅遥遥地看着我,一脸柔情似水。
阿姐走过来,伸手刮刮我的鼻子,一如当初。
有泪如倾。我以为有些事情我再也想不起来了,可是在那一刻它们却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
年宴前一夜。
阿姐陪我睡觉。在我坠入梦乡之前,我听见低声的呢喃:
小妹记住。天可塌陷,地可崩坍,一切皆有可能。唯独,我不会恨你,我不会害你,我会一直一直爱你。此乃三世之盟,永不变更。
我含笑,安恬入梦。
半月后,我与风魅踏足江湖,任流年过却,情深意笃。
三月后,车宛国申康帝薨,大公主宛婕继位,与王夫蓝迭齐心协力,勤政爱民,世人一度引为佳话。
次年二月,改年号为: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