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是为什么,在那些莺莺燕燕里,我未见出色。可是他,我念念不忘的仇人,他从珠帘背后伸出一只手,穿山越海地相中了我。我在众目睽睽中,成为那个众人眼中幸运的新嫁娘。
是夜,我便入住了西宫,仓促的大婚,没有一切葭舞告诉我的烦琐的仪式。
我素面朝天,只是有人在我浅蓝的发间簪了一朵火红的茶花,甚至我还穿着选秀时爽洁的纯白衣裳。
月亮爬啊爬。我坐在床畔,看着窗框里明黄的月牙。一直到它升到我看不见的时候,我才听见寂寥的屋外传来清脆坚实的脚步声。我缓缓垂下眼帘,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眼中****炙热的仇恨,那会让一切都功亏一篑。
我看见一双洁白的靴子出现在我的眼前,上面细碎地沾染几缕草丝和花瓣。我闻见一阵舒爽熟悉的甜香。抬起头,我看见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他见我看过了它们,就把它们供在一个盛了清水的白玉瓶里。
他过来,拉着我合衣躺下。我闭上眼睛,等待未知的暴虐和欺凌。然而,风平浪静,只有小虫的低鸣西西索索地传来。
我睁开眼,看眼前的人。我怔忡了一下。他闭着眼,随意而自在,手臂稳稳地搂着我,我们靠得那么近,彼此呼吸相闻。
我诧异极了,我并没有想像中的盛怒和狂乱,反而有一种熟稔的安心。
是因为,他有一头阿楚一样柔顺的黑发,还是因为,他用一张细瓷的柔和面具,遮掩了他血腥的本来面目。
他夜夜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抱着我温柔入眠。白天,这里鸟雀不知,恍若冷宫,以至葭舞可以随时任意地闯空门。
我说:葭舞,我找到我的阿楚了,可是他不认我。
葭舞沉默着,从包袱里翻出我爱吃的小点心。他递给我一块桂花酥。
我没有接,我说:葭舞,我不是来这儿享乐的,我是来报仇的。你说过他武功非凡,我不能轻举妄动,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葭舞凝定地望着我,眼底似有万语,千言。
梅雨绵绵,我身上倦怠异常,中午时才恹懒地起身。
我走到窗前,踮出身子在淅沥的雨声中撷下一朵霓茶花。
霓茶开到了第五季,是灼眼的鲜红。每日里宫娥进出园子,采下它们,淬汁风干。
此时,它艳艳的色映着我消瘦的指尖,分外苍白。碎芜的雨丝****我临窗的发,蓝格莹莹。
我想起葭舞的嘱咐,明白有些心结必须快快了断,不宜迟了。
我开始慢慢地施黛敷粉。霓茶的干花粉砚了水,点在指甲上,颊上,唇上,我便又灵灵动动地水润起来。
他在哪里,我并不知道。我只能毫无目的地在城的中心转啊转。
他衣饰华美,风仪不凡,还是宫里的掖庭令丞,出没的地方自然不会出于这青楼酒肆,华厦高庭。
我渐渐疲惫虚弱,几乎立时要瘫倒在地。
我抬头看白花花的天,几时了?还可安然回宫么?
突然有雨落在我唇边,一滴,却不见后继。馥郁的香顷刻迸开。是酒。天香楼的女儿红。
我略一转头,便看见他,在我头顶上方。
他倾身伏在楼栏上,唇边衔一只酒杯,一仰头,咕嘟入喉,取下杯子,翻覆过来,又一滴酒,坠落在我的眼角。那么象,一颗泪珠。
我的力气突然重新涌出。我提起裙脚,匆匆掠进天香楼,长长的一阶梯,我一口气冲了上去。我又不敢动了,我呆呆地站着,就像害怕惊扰孩童的美梦,不能稍移一步。
他慵懒地站起来,眉间眼角泛出淡淡的醉意。他向我走来。
我又忍不住了,我叫他:阿楚。
我是苏离。他一字一顿地喃喃。
我什么也说不出。
你爱的,只有阿楚么?你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却想着另一个人,你很可恶你知不知道?他靠过来,用沾了酒的指腹摩挲我酽红的唇,酒水洇开了鲜红,露出本来的唇色。我知道它有多么苍白,几近失血的颜色。
他眼中若有似无地闪过一缕神伤:离开他吧,如果不爱他的话。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如果没有爱情,殉身只是枉死。你能甘愿么?
我看着我的阿楚,听他说着我难解的言语。可我已不想追究根底。
我自小便贪玩,不知天高地厚。及笄那年,我溜出来,游至浅海,攀到岸边。
我第一次到陆上,便遇见了他,美好的少年,我的阿楚。
母后说,男人和女人要长久相处,才能厮守,才能天长地久。可是陆上有一个词叫一见钟情,它完美地收容了我和阿楚汹涌的爱恋与痴情。
只有两天两夜的时间,我们不眠不休,他给我讲他的故土,我跟他说我的家乡,我们看日出,数星星,背靠背唱随兴的小调。还有盟誓和约定。然后,我要回去了,不然父王要找,宫里要出乱子。
虽然分离,可心仍紧牵,这是我一直的信念,并一生不愿背弃。可命运爱开玩笑,重逢与誓言毫无相干,他已是我生命旅程的局外人。
也许母后说得对,没有时间的累计,一切的美好都只是过眼烟云。
我叹息,我说:阿楚,谢谢你。谢谢你呵,我……的阿楚。我抚摸他漆黑如墨的长发,挑起一缕在指间绕一个圈儿,然后松开,它们便立即回复原本的模样。
阿楚,这便是所有的一切,以为是抵死缠绵,一松开,总是尘归尘,土归土。
我不再去看他悲伤的眼神。我悠然地转身,缓缓下梯,在街上坚定地前行。我的脚步毅然地踏向王宫的方向。那里,是我一切的归宿。
葭舞说,今夜青王将茹素斋戒,我是他唯一的妃,也是伴他的唯一的人。届时,整个宗庙,只有他,和我。他将第一次在我面前进食,我可以小心谨慎地饲他以毒,再用他随身的佩剑狠狠插进他的胸膛,他喷溅的鲜血,将洗礼我这日夜饱受仇怨纠缠的心。
细瓷面具后,他的神色我看不见。他是动作从容优雅,偶尔看我,眼神里浅浅地微漾。
我拈起一块炸香菇,要夹到他的碗里,却突然手腕一软,香菇银箸哗啦啦掉了一地。我无措地看着他,眼神里有预谋的慌乱。他看我一眼,便俯下身子去替我捡筷子。我见机,利落地把指甲缝隙里埋藏的粉末散在他的碗中。血,毫无悬念地从他嘴角一丝丝沁出。我冷笑着看他,看他无力地滑到在地,看他似要挣扎。
我逼上前,拔出他的佩剑,剑一寸寸启出,泠泠的光映出我漠然的眼神。我握起它,抵到他的心口,满腔仇恨如炽热燃烧的烈火,焚光我一切天真和善意。我拼尽全力压下剑柄,利刃没入他的血肉,我听见血流的声音,如霓茶花开般妖冶。
他的手移向我,一点一点,我仿佛听见一个久违又贴心的声音。
他轻轻地叫我:阿苑。
那么轻,细雨舞蹈在树叶上一般。然而我还是听到了。我是手脚霎时失温。我扑上前,打掉他的面具。我的眼泪,不可置信地奔涌,大大小小,粒粒颗颗,琤琤琮琮。一地的珍珠,如纯白落英。
我揽起他。我看见他发梢一点猩红,那不是血,而是未曾洗净的霓茶粉汁。
阿楚,还是葭舞?我擦他嘴角汩汩不绝的血迹,我问他,癫狂的平静。
阿楚,也是葭舞。他已虚弱至极,他说不出话,也动不了,眼神冽冽地看着我。
我疯了一般地回头,我看着倚在门边的男子。苏离。听他把所有娓娓道来。
澜族和青族是宿世冤家,根本不可能联姻,执意为之,也只会酿出必然的悲剧。那是一个久远的怨咒,青族和澜族,若相亲,必相克。可是哥哥爱你,爱你胜过自己的生命。那一年他回来说,他给了一个女孩誓言,他要在她成年后娶她,爱她,一生一世。
后来他知道了这个世代流传的箴言。可他决定一试,用自己的命一试。他要让你从一开始便恨他,这样有朝一日,若你带着仇恨手刃了他,你便可以保全。
命运果真残酷,他发现你一日日虚弱,知道怨咒之说必有其实,于是,他便如一开始计划那般,让你亲手杀了他。
我看着自己的手,它们仿佛被鲜血润泽,一点点回复生机。
苏离说,你回去吧,你的故土依然,你的亲人朋友都在日夜将你思念。噩梦只是噩梦,是哥哥对你唯一的伤害和歉意。
我只觉撕心裂肺一般地痛,我紧紧地抱着他,我的阿楚,我的葭舞。
我渐渐什么都听不到,神思飘往远方,回到那一年,分离的时刻。
我说:春天就要结束了。
阿楚说:莲花即将怒放。
我说:黑夜就要降临。
阿楚说:星星也要铺满天际。
我说:阿楚,我想哭了。
阿楚说:请你相信啊,我的公主,你的眼泪是世上最美丽的珍珠。
我说:为何人世有如此多的苦难和别离?
阿楚说:我的公主,请你相信,上天在最深沉的黑暗里预备了最绝美的风景。
我说:我们就要分别了。
阿楚说:我会来迎娶你,在你芳华最盛的时候,我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