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瑞穗不敢看苏一诺的眼睛,把头埋得低低的。其实良辰学长的话也没那么严重,只是她自然代入这样的意思: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一辈子,苏一诺都不会喜欢上她。这样的念头让她突然觉得好难过。
“起来,去包扎伤口。”他的声音有些不同以往的锐利。
“还有课呢,没事,皮外伤,血止住就好了。”安瑞穗轻轻说。
苏一诺沉默片刻,腾出一只手来拉起她的右手,翻转掌心,最后和她……十指相扣?!
安瑞穗有点懵。
“穗,我喜欢你。”他在她的耳朵边,用音响的声量说悄悄话。
安瑞穗十分懵。
有点像做梦的感觉,直到被苏一诺牵着手走出教习室,她都没能从梦里醒转过来,只是觉得,那天的阳光,亮晃晃,像是金子般的幸福,向她兜头洒来,铺天盖地,都是水漾的温暖。
游乐场是童年的圣地,恋人的乐园,也可以是……噩梦的温床。
比如现在从翻滚列车上飘下来的安瑞穗,那惨白的脸色估计和白雪公主站一块儿都看不出色差来,完全像是刚刚从噩梦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样子。
她实在是太低估那云霄飞车的可怖了,现在她的眼前冒着火点金星,脚下踩着绵绵云朵,整个人简直快要虚脱。
在她踩空一级阶梯脚一软差点摔倒时,身后一只手眼明手快托住了她的手肘。
她身后,是让她甘愿陷身噩梦的那个美梦。
苏一诺牵着安瑞穗走到一边的长椅上坐下,她煞白着脸却问着接下来要玩什么,他一向舒展的眉头此刻皱得像海浪。
他蹲下来,和她对视,让她再也没有办法埋下头躲开视线,他轻抚她的头发:“穗,一直以来,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你的兴趣,你的梦想,你喜欢的是谁,你都清楚吗?”
他的表情空前严肃,让安瑞穗有些不安。她咬咬嘴唇:“我……”
“不要因为别人喜欢,要求,你就去做,有些事,必须是你自己想要的。由衷的,那才是最美的,最幸福的,你懂吗?穗。”
“诺哥哥……”
“还有,喜欢的人,不管你喜欢的是夏良辰还是……别的谁,你要伸出你的手,去抓住,去倾诉,不能因为随便谁牵了你的手,你就跟着走啊。”
安瑞穗的眼泪在眼眶里凝聚起来。
苏一诺察觉自己口气有些迫切,最后站起来摸了摸她的头顶,说去买糖炒栗子就转身离开了。
安瑞穗知道他是要给她点时间冷静一下,想想清楚。
原来,他一直以为她迷迷糊糊,什么都不懂,只是像小孩子一样人云亦云啊。
所以,他才拒绝她的告白?因为他以为那只是儿戏,只是因为桂子阿姨想要他们在一起所以她顺从?
那么,他在夏良辰面前说喜欢她,那也只是想要在外人面前维护自己吧。像保护一个懵懂脆弱的妹妹那样。
她还以为,今天是一次正式的约会,虽然也许只有这一次,可是起码在这之前,她都有一个甜蜜的自以为,他是喜欢她的呢。
安瑞穗捂住眼睛,心脏好像也坐了一次云霄飞车,把滚烫的热泪都颠簸出来。
旁边断断续续传来小朋友的哭声。
她看过去,长椅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女孩,公主裙,大眼睛,陶瓷娃娃一样惹人爱怜,此时却张着大嘴哭得天地变色,一边哭一边东张西望着喊:“妈妈~”
安瑞穗走过去,帮她擦擦泪水:“不哭了,妹妹,姐姐带你去找妈妈。”
瓷娃娃看她几眼,伸手来……扯她脸皮,一边流泪一边叫:“你是坏人伪装的吧?脱下你的面具,脱下来,你休想拐走我!”
安瑞穗也泪了,好痛:“额不素,妹妹晃开我的脸。”
“那你的同伙在哪里?”瓷娃娃一边问还不忘一边流眼泪。
接到有走失小孩的消息赶来的巡逻保安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一个小娃娃和一个大娃娃,小的像捏橡皮一样揉着大的的脸皮,两人大眼对小眼,四眼泪汪汪。
不二话,一起带去管理处。
好容易解释清楚,安瑞穗才被保安放走,从管理处出来时天都快黑了。她极度路痴,早已找不到原先长椅的位置,现在该怎么办,要回家吗?也许诺哥哥早回去了也不一定。
最后却管不住自己的脚,忍不住在游乐园里游荡。诺哥哥个子高,又那么好看,就算扎堆在人群里也很惹眼,她一定可以一眼看见他。
漫无目的地走着,抬起头来时突然发现眼前温暖地亮起无数五色星光。那是双层旋转木马上的灯光。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
追忆还在进行当中,一双手臂突然从身后将她拢住,那拥抱的力量张力十足,仿佛带着说不出的着急和担忧。
他的气息很熟悉。
“诺哥哥。”
“这么大的人还能走丢,你也真是厉害。”苏一诺终于放开她,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的掌心潮热潮热的,好像……都是汗呢。
小时候有一次她们家和苏家结伴到游乐园,她傻傻地和大人走失,大家整整找了她一下午才寻获她。那时她正站在围栏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转来转去的木马。她眼睛里倒映着灯光,像跳动着无数小星星。
诺哥哥原来都记得呀,所以他才在这里等她吗?
安瑞穗突然伸出手,试探地缓缓地却没有退缩地握住苏一诺垂在身侧的手掌。
“诺哥哥,我喜欢旋转木马呢,因为它们有一个虽然小可是很耀眼的世界,它们一次次驮着每一个向往奔驰的人,帮他们完成梦想的一角,然后它们自己在原地转啊转啊,就已经好像踏遍了整个世界。”
“所以,我没有勉强,我喜欢插花,真的喜欢。就像木马喜欢它们的小星球一样喜欢那个小小的花的世界。”
“可是我知道你的世界很大,我看你的机票了,你要去英国,虽然我不知道你什么回来,可是我会像这些木马一样在自己这个小小的世界转哪转哪,然后,你一转身就可以看见我。”
她把手握得更紧些,脸颊红扑扑,声音清晰明亮:“因为,我喜欢诺哥哥你呀。”
旋转木马的管理员最近觉得她的职业多了几分新奇感。因为每到节假日的下午,二楼上的那匹枣红色的小马上雷打不动地就会多了一位小姑娘。
她常常抬眼张望,好像等待着什么人一样,可是表情却不着急,有时甚至等着等着都会趴在小马身上睡过去。
而更奇怪的是,和小女生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神秘男孩。他总是在女生上楼后出现在离他管理室不远处的那颗泡桐树下。带着一顶鸭舌帽,远远地抬头看向旋转木马二楼的位置。
真是扑朔迷离。管理员售票间隙,有时会呷两口营养快线,然后在脑子里勾画一个狗血的八点档故事。
她想是因为那个男生太帅,而表情又太惹人遐想。那种淡淡的哀伤浅浅的忧郁,哦,她抽搐的小心肝~在她脑子里把兄妹恋绝症情所有带着禁断限界的美好感情故事都差不多编织了一遍时,她突然发现事情有了变化。
第三者,出现了。
她翘首目送着那个从暮色里走出来的男生一步步走上二楼去时,生平第一次完全忘记,此人没有买票!
安瑞穗的梦里总是五彩斑斓的,看得见无数鲜艳花朵,还有,她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张脸还是没有从眼前消失。她以为还是梦,噙着笑像梦里一样伸手去碰触他的眼睛,鼻子和下巴。
他作为交换生的身份在英国适应得很好,那些他在假日期间深入山林间摄制的短片获得了野生摄影大奖。
成为Discovery的野外摄影师,这样听起来离她遥远得不可触及的梦想,他正一步步在踏实实现着。
她真为他骄傲。
可是……
可是:“诺哥哥,我好想你。”
他说他要回来的,她信他,他从来没有骗过她,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不会食言。
只是,那一天还有多久呢?
她指尖的脸渐渐展开一个明媚的笑容,连带着她的手指也受到震动,她听见一个熟悉而真实的声音响起在她耳边:“穗,我也是。”
不……不是梦吗?碰咚~温顺的枣红马摔落一个傻傻的小姑娘。
丢人!泡桐树下的男生压了压帽子,心里腹诽着。转身要离开,却看见一个姐姐攥着一瓶营养快线站在他不远处对他微笑。
那种笑,真像是……“小巫婆,看什么看,没看过帅哥啊。横~”
一句话,生生令管理员那些忧郁啊哀伤啊的幻想通通灰飞烟灭。
哦,她破碎的心肝脾肺肾~
一个人太凶悍就会使人忘记他其他的面目,忘记原来钛合金钢的面具下也是有血有肉的。
比如,我们不太能想象一个腹黑男的忧伤。
不知是天性不良还是后天失调,夏良辰从孩童时期给人的印象就是,拽,而刻薄。
他当然有骄傲的资本,他帅气,而且是非一般的帅,家里条件不错,而且是很不错的不错,功课好,而且是非常好的好。可是,即便他如此好,也从来没有人真正走进他的心里过。
因为他的坏脾气总是让人望而却步,不敢深入。除了那些把恶劣当个性的女生会想要挑战他外,他常常独来独往。
谈恋爱又不是打架斗法,也不是战斗勋章,横~夏良辰如是说。所以那些意图拿下他证明自己的女生一个个被他拒之门外。
直到他遇见安瑞穗。
他想象不出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白目和怯弱的女生。
可是她却是这个世界上,他迄今为止遇见的第一个不对他的恶劣性情反应过度的人。
在舅舅家遇见插花的她,看着她被他的言辞噎得脸红无语却不会告状不会尖叫不会骂回来的样子,他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慢慢陷进去。
所以一直觉得插花那一套最是娘娘腔的夏良辰,破天荒地决定跟舅妈学花道。
可是她,竟然拒绝他。在他对她告白的时候竟然好像犯下滔天大罪一样对他忙不迭地道歉赔礼。
他的尊严从未被如此挑战过,他火大得很,心里发誓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可是最后他却做起了一件让他自己觉得丢脸无比傻瓜无比的事:把安瑞穗推到苏一诺的身边。
他不单功课好,观察力也高人一着,他看得出来,安瑞穗喜欢苏一诺,这个看上去一直把她当妹妹的男生。
苏一诺的善良和对安瑞穗的保护欲让夏良辰觉得有戏可唱,当他卯起劲来捉弄安瑞穗时,苏一诺一定会站出来保护她,那样他们也许能越走越近。
直到他发现苏一诺一样喜欢着安瑞穗时,他才狠狠地推了那最后一把。
被欺负到流泪的安瑞穗,夏良辰那一刻觉得心脏的位置好像被人牢牢揪紧,他不信苏一诺忍得住不出手。
果然……
让他伤心的人他绝对不会放过,除非……那个人是他深深地深深地喜欢着的。
其实,苏一诺骗过安瑞穗。而且那个谎言的诞生改变了他们彼此一生的轨迹。
“花道,可以让人变得更有气质,更好看,被更多人喜欢哦。”
那是八岁的苏一诺对七岁的安瑞穗说的,那时他笑容暖暖循循善诱,眼里跳动着亮闪闪的光芒。
安瑞穗被眩惑,于是在之后大人询问她意见时,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做桂子阿姨家花道的正式传人。
那时的苏一诺饱受母亲的威逼利诱,让他觉得也许人生除了做插花师再没有别的选择。直到他看到邻居家温顺可爱,最重要的是颇有插花天份的安瑞穗时,他觉得仿佛看见了天赐的希望。
时光渐渐推移,稚童渐渐年少,苏一诺心里的抱歉也一点点变大,那些愧疚让他几乎没有勇气面对纯真的安瑞穗。
他总以为,如果不是他的谎言,也许安瑞穗现在会做着更有意义的事情。
可是看着她沉湎于花草世界的满足笑颜,他又无法开口打破她幻想的快乐。
直到两家大人在言语间有意将来让两家结亲,不久安瑞穗又怯怯而张皇地向他告白,他才发现事情有些不简单。
他一直以为的抱歉其实有些别的意思,比如怜惜,比如喜欢。
可是他无法接受被安排操纵的她的表白。
如果最终他会和她在一起,他希望是因为,他们深爱着彼此。
所以他拒绝她。
后来他才知道,她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无知,除了他一开始的误导,其实她本身对花道也渐渐培养出一份喜欢和欣赏。而她对他,更是从他笑着诱拐她的时候,就已经让心陷进他温柔的目光里。
“丫头,毕业了去英国吧。”男生在廊檐下坐着,帮身边的女孩修剪分叉的发梢。
“可是……”女生吃着点心,有些迟疑。
“那里有世界上最漂亮种类最丰富的小种玫瑰,夏天的时候它们简直可以淹没你。”男生开始循循善诱。
“唔……”
“那里,还有我。”男生亮出杀手锏。
女生眨巴眨巴眼睛,其实,这个温和如春的男生也许比想象中狡猾和有手段耶。
可是像七岁那年一样,她还是无法拒绝,只能沉溺在他温柔水漾的目光里。
瞄到他漂亮而深情的眼睛,她有点紧张,开始没话找话:“那,花开的时候我们干什么呢?逛街吗?游玩吗?可是我英文很糟糕啊……”
还能干什么呢……
他转过她的下巴,轻柔而坚定地贴住她柔软的嘴唇……玫瑰花都开了,在那么浓烈的花香里,爱情不需要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