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不那么在意她是否能够取悦自己。现在，他更好奇的是如何才能打破她的那张犹如亘古的笑颜。她的惊慌，她的痛，她的怒意，还有她由衷的笑靥。他都想看上一看。
除了练兵场和上朝她不会跟随身侧外，其他时间他与她总是形影双双。
也不特意去哪里，恰是柳颦梅笑的盛春，在湖上泛泛舟，京城最高酒楼上望风对饮，皇陵附近的寺庙里不时拜访一次，也都是隽永的时刻。
无人想得到独孤无为有这般耐心和闲情。甚至也包括他自己。
湖上微风涟漪，有宝盖雕镂的画船他闲置一边。他偏要坐两人乘划的扁舟。偏又不帮力，袖手见她一人暗咬银牙费力荡舟。
她能夜踏树颠，自然识得武，可到底是蒲柳之质，小船悠悠泛到湖中心便再也无力为继。她思量一下子，弃了舟楫，学他一样，歪倒在舟上，看山看水，与莲赏，俩相望。
太阳渐渐炎烈，她探出身，折来两片荷叶。笑着递他一张，他不接，凝眼看她，她一下子记起他的冷傲，绝不是会用莲叶遮阳的人。于是了然，收回手来，却被猝不及防一把抓住。
独孤无为将圆叶如她一般举覆在头上，眼角望向别处，不想被抓住眼底的隐约一抹狼狈。
其实不会突兀，倒是可爱，左右晃头看看，她晒红的脸如花般越加盛放，渐渐眉花眼笑。终于笑出声来，声音低哑，却恍如银铃。
他凝眼望着她，没有笑。却跟笑了一样。
晚上尚有些微风寒，丫鬟送上来薄氅。玉醒淡酡色的双颊在夜色里如枝头春花。她从不饮酒，也是独孤无为带了她，渐渐识得壶中岁月。
她迎风站立，唇角依然含忍不住地浅颦。
她突然有些恍惚，在比国的种种，似乎已如隔夜之梦，片段零星，倒是独孤无为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悉数存贮心头。
那些悠长的岁月和这些短暂的日子，就像一个夜和一个春天的相较。
蜜儿，我，这是怎么了？
她问丫头。她虽是非凡之躯，天生受人膜拜信仰。可是，许多东西，她从来不懂。就像，如今这仿佛天外一笔的心动神迷。
丫鬟默了一阵，开口。公主，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玉醒微微一怔，是啊，虽然从来眉眼是笑，不然便是如水平波。可是，笑和淡然后头是什么感受和滋味，似乎无人愿意探究。连自己，都几乎要忘记了。
原来，这就是快乐啊。
子夜。
玉醒朦胧中感觉身边有人，缓缓睁眼，月色从窗棂间临照进来，摹出床前人玉立长身。
紫色，幽冷，如伤。
她起身，拉他坐在床畔。他额头有薄汗。双眼涣淡地看她。
门外有黑影掠闪，停伫在窗前。玉醒看见，直身拥住独孤无为，然后往里一带，和他一起跌进床上。他在内侧。
窗外黑影默立半晌，终于隐去。
她好香。天生的清淡玉兰体香有镇静的效果。
他紊乱起伏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
他被梦魇缠绕，尚未清醒完全，便凭着本能来紫烟阁找她。
他慢慢重新沉入深沉的睡眠。手指松弛，身无利器。此刻，他对她，毫无设防。
他的睡颜清俊恬和，全无世人眼中冷铁王爷的疏淡和不羁。宛如孩童。
她神色柔软，伸手拥住他一身的孤清，十指与他交握缠绕，和他一起坠进森冷的梦魇之中。
紫眸，紫发。是怪异象征，甚至被有心之人罗织成罪，那是不祥之兆，有颠覆皇位之虞患。
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单纯明净的宫人，一朝恩宠，意外诞下麟儿。
一无所出的皇后本就嫉恨，抓住这把柄，生生将单纯享受为人母喜悦的简单女子打下水牢，永不翻身。
而他，到底是皇子，无人敢动毫分。可是有许多种伤害，胜过剜骨剔肉。
他没有见过母亲，父亲是冷寒高远的，接近不到半分。
双亲尚在，却如失祜恃。无人疼爱也罢，更让人神伤的是皇子间的提防戒备甚至是伤害。
尚记得，被得势妃嫔的皇子按在宫中锦鲤池里，差点呛水身亡。不过是为了他没有对他们行礼如仪。而那是因为他看见奶嬷的小孩子都不会对自己的哥哥姐姐下跪叩头。他不了解，宫中是个非常之地。
那一年，他只有六岁。
后来，十五岁，他成长成为一个敛寒自制，眼神清冷的少年。不多言，不多事。唯一执着的是武力的修为。那是，防身之本。
多事之秋，三皇子叛乱造反，暗杀太子，甚至逼宫退位。
独孤无劫的兵戎包围了皇城，兵荒马乱里，人人自危。
他武功高绝，脱身不难。可是，在看见独孤无劫举着长刀逼向皇后时，他到底出了手。
因为他看见皇后反身护住了怀里只有五岁的无忌。
那是护犊之情，他半生未得，他感怀，所以狠手弑兄。
却未料，风轻云淡危机过后，大家一致指认他是独孤无劫的同谋。
这个一致，有皇后，还有当时在场却未曾言语半分的兄长手足。
苦战三日，他一人难敌众手，被押入狱。
是水牢。他从不知母亲尚在人世，只知她为生他难产故世。这一次，因祸着福，母子团聚。
可是，锦瑟韶华的年轻宫人十几年来早已被磨折得不复人形。撑这一口气，不过为了再见襁褓中的婴孩一面。尚好，他的眼眸发色都好辨认，初初见面，便涕泣垂泪。
半月后，她在他怀里息了鼻息。
她渐冷的身躯教他冷到肺腑。
便是这样，他一点一滴被这些残忍的对待磨去天性的温存柔软。
他休养生息，在牢内应和一干死忠手下，策动系列事件。皇上突然去世，朝中格局本就不稳，一切得手易如反掌。
一直，他都是不想为之，非不能也。
铲除异己，步步是血，他机关算尽要来的江山却并未恋栈。那日，浓烈紫袍加身时，他只做了一个决定，便弃袍抽身，将位子留给无忌。那个眼底清澄的孩子。
那道口谕是，和皇陵比邻修建一座寺庙，安放他母亲的魂与身。
如果有另一个世界，那么皇陵一定和皇宫一样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他不愿母亲在那里被继续扰攘。
而皇上，是她一生唯一的男子，许有爱，她必定是不愿离他太远的。
那个在黄昏紫色雾霭里走出大殿门口的男子，背影孤绝，森冷如铁。
看得见如铁里的孤绝的人，都会为他难过。
玉醒慢慢睁眼，松开与他交缠的手指，眉间轻蹙。
她看得见他的孤独。
他是热烈的男子，爱恨分明，只是，长久的宫廷生活窒息了他身上浓烈的感情。
他尚自被梦魇纠扰，眉间微蹙，她不忍，靠上前，将他纳在怀里，他仿佛溺水人抓到浮木，反手将她紧紧抱在胸前。
或者，那些历历浓重的感情根本没有被打消，只是藏得太过深处。而因为压抑，一旦揭破，必定惊天动地。
她靠在他鬓边，幽幽地叹，为他一身清寒隐忍疼惜。
他脸有异动。她看见，微愣，而后禁不住轻笑起来。
原来，他是有罩门的。
他们一路去寺庙拜谒祷祝，上一缕心香。是她提的意。
那夜，她尽知他的过往，知道那里对他意义重大。
她只是很想疼他。以往，她心有万民，而现在，她却只想为他伤神牵挂。
也许，世上本无需佛，他们需要的应该是这样一个提携捧负相伴相惜的知意人。
他以往从不让她一起入庙，这一次却主动令她一块。
他身边无人，她也只跟了一个丫头。
点燃烟香，举手过顶，闭眼，也许默念了什么，她见他虔诚温柔地将香插入鼎中。
也许是太过沉溺在那一刻和暖的氛围里，竟让刺杀者得了空。
五棱镖在空中呼啸劲力而来。独孤无为有一刹那的不屑，未料到她竟会愚蠢如斯。然而只是电光火石一瞬，他深谙自己低估了她。
他提气闪移，却只来得及护在玉醒的身前，来不及保全两人。他岿然，听凭毒镖深射入肩，不动声色。
她使计，用他弱点，迂回攻他之身。
他森冷盯着眼前的丫头，寒凉入骨的神色让已得手的刺杀者仍不禁低下头去。
“千乘国暗影，朱砂，易容十八年，潜伏十八年，不容易吧。”
蜜儿，不，朱砂猛地抬起头来，惊悸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你的身份早已曝光，离间计在你首次刺杀我那晚便已告失败。
朱砂先是惊怔，而后暗沉一笑：“不管如何，杀了你，大湘总是元气大落。我们千乘国迟早会将你们鲸吞。”
毒发很快很快，几乎入骨即时便开始作效。他来不及手刃她。她一定放不过玉醒，如何是好。
他努力不让自己失去意识，可是黑暗如纱般固执地拢来。
听见有人倒地的闷声，然后肩头布帛撕裂的声音，毒镖被使力拔去，温热的唇俯上伤口。
他了然，极力要撇开肩上的头。只是，她却从未有如此固执过。
温的，是她的唇舌。滚烫的，是眼泪。
她是国中圣女，传说出生之夜，日月齐晖，宫中的圣巫为她卜卦，说她是九天玄女下世，将为苍生造福。
她身在清修之地，偶习强身武艺，恬淡雅和，天生能握手洞悉人心前尘，却甘于平淡，日日抚琴念诵为人民祈福。直到那日，和亲之期，公主却与人私奔而去。大湘在这信息落后之地是个虎狼处所，无人愿意挺身顶替。
于是，大家便把她视作了救命稻草。
她便来了，兴许与其说是救民于水火，不如说那只是一种无心随性的行为。
可是，世上不是只有失望和陷阱，比如她就在这里，遇着了他。
曾经她以为，她的命她的人生全不是自己的，她生，是为天下而活，她亡，也应是为百姓而献身。可是，这一刻她发现，她愿意与这名男子生死与共，不休不离。
她落泪，是因为第一次发现活着这件事，感觉到呼吸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情。
图徐徐展开在眼前，是战场，刀光剑影，征袍染血。内容并不出奇，可贵的是它纤毫毕现几可乱真。甚至战场后隐现的那张哀苦老人眼中的泪都以假乱真，仿佛在下一刻马上就要夺眶而出。
这便是玉醒那日藏在袖内的东西。
大湘国两年前厉兵秣马，有意征战四方。因为那是先皇的遗志，独孤无忌一登位便顺前人之意，力图并吞邻近小国。
皇帝小，未见过真战场，此时自是一骇。却仍是询问眼前半跪的女子：“这是何意？”
玉醒敛颌垂眸，似在静思，然后缓缓抬头，看向皇上，语音平淡，却饱含深意：“谁无兄弟，如手如足？谁无夫妇，如宾如友？”
后一句，独孤无为看见她的余光锁住了他的眼。紫眸里掠过一丝温柔如羽。
“好，好一句谁无兄弟，如手如足。”小皇上低低地喃道。当初年小无知，无力护着谁，所以他逼着自己尽速成长，得了这天下，也不为旁的，只为了不再见当日的血和伤痕。
以前征战杀戮，似乎只是凭前人的教授和期盼，从未想过其间的意义，更加未曾深思过其中隐含的欲望和野心带来的伤害和遗恨。
而今日如此感同身受推己及人的话，似乎对天下人的痛楚和忧愁的体察便更深入几分。
不伤。不伤身边人，不伤千里之外的人。因为，谁无兄弟，如手如足呵。
色无端心底暗暗赞服玉醒的同时，无意识地看向独孤无忌。耶耶耶，他揉揉自己的眼，几乎忍不住要大跳起来，力喝一声：哪里来的大胆狂徒，胆敢假冒七王爷！
怎么看眼前这个七王爷都不是七王爷。太……温柔似水了。
春风那个荡漾啊。
等等，错了，那是看着玉醒时的他，等他抬起头来和他眼神一撞时，他了解了，七王爷还是七王爷。
绝对是，铁定是，如假包换地是。
因为……翠花啊，加鹤氅。
目送两人行出后殿时，色无端才开口问道：“皇上，你当初为什么要把这个玉醒赐给七王爷呢？”他真的很想知道小皇上是不是想要为他身在冷宫的母后报复啊。
“有人对我说过，七哥表面冷峻淡漠，其实性子如火热烈。他这样的人，心里一定是要有样东西方好。如果不是江山，那就该是一个女子。”
小皇帝说完这话，径自埋头看他的画。眉宇尽是超越年龄的深虑和悲悯。
色无端闻言摸摸鼻子。原来，自己才是这件事情的罪魁，哦，不，他看见独孤无为和玉醒并行的身影，笑起来，自己才是这对眷侣的牵线妙手啊。改日，一定要上门喝酒讨情呢。哈哈。
你欠我一着。出得皇宫，在大街上，他俯身对她低言，有些小无赖。她尚未博君笑颜，他却先不忍，主动带她见了皇上。
嗯。她老老实实地点头。怎么还？以身相许你要是不要？眉梢眼底娇俏憨然，是请君入瓮的饵。
他不中计，不动声色。见她轻抚胸口，从一旁商铺随手撩来一袭披风，腰间的玉随手扔回去权充买金。那****击昏朱砂为他吸毒，虽然最后两人都安然，到底落下些微寒疾，受了寒胸口会痛。
她由他给自己系上披风，只是眉眼唇角还是安静。
头一次，心头有些不甘。
不思量，轻轻说了一句话。三个字。
他一怔，像是在草野之地吃着了无上的山珍海味。谁都瞧得出来他欣喜至极。
可是他却仍是不笑，他忍耐的功夫一流，明明笑意已经满得从眼底流溢出来，嘴角却波澜不惊。
她含笑看他，端凝半晌，挨近他身边，探出头在他耳边。他的罩门。
他不闪躲，静待她的下文。
朱唇微启，轻轻一呵。
破了他的功，他俊雅勾唇。
那一笑，春深似海，万物失色。
至此，除了七王爷冷寒如铁的传闻，新的流言就此诞生。七王爷的笑勾魂夺魄，倾得国，倾得城。未见的人自然不肯相信，可是那日在场的人，都足足做饱了一季如春之梦。
他尚自沉浸在那三个字的震动中。直到她将手交到他的手心里。
他回眼看她，笑。
破了功，笑便不再掖着。随时随地，只要她在身边。
也许过往曾经发生太多让人心碎神伤的往事，可是，因为遇见她这一件，他愿意笑着感谢命运。
霞光从天边远射而来，淡淡地拢在两人身上。
不知是不是毒性的关系，自那日之后，他清寒的体质反倒变得和暖起来。而她却常常双手透凉。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两个人手牵手，只要有一个人是温暖的，那就都是温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