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云刚要摸牌,秦禄进来对总经理说,播音员和中央首长的子女已到,请我们一起过去见面。
总经理一推牌站起,叫我们去。我们与他们素不相识,当然不去。铁云嘴撅得老高老高,我心里自然很沉。逸雪呢,照旧淡淡地一笑了之。
“走吧,一块进舞厅。”总经理仍在说,边说边往外走。铁云和逸雪在总经理和秦禄的再三邀请下,进了舞厅。
我推说去卫生间,没有跟进去。
我知道这个舞厅的设置,它带卡拉OK,同时又是大的会客厅和餐厅,厅内四周是沙发和茶几,正北墙上是卡拉OK的歌词录像显示屏幕,正东有一卡拉OK台和小的卡拉OK电视机,客人在这里可以边唱边玩边谈工作。
九十年代,在一个县区的乡镇里,如此中高档的卡拉OK舞厅数不胜数。随着文化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们在奔波劳碌后,要舒适,要乐一乐,要潇洒一回,也要超凡脱俗一次。有人说这是中国人门户开放,观念更新,是社会的进步;也有人说这是低级下流,男男女女搂在一块儿乱蹦乱跳地不成体统,有失大雅,伤风败俗。可有的人专门为这样的舞厅歌功颂德,说是在一种非常友好的带有舒缓的音乐的氛围里,用点儿茶水,嗑点儿瓜子,吃点儿糖果,跳一跳舞,谈谈生意或工作,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但要注意“四个坚持”,即“坚持大吃不大喝,坚持跳舞不乱摸,坚持喜新不厌旧,坚持送礼不要多”,这样就绝对没问题。
我没有进舞厅,从洗手间出来,我便坐在了舞厅东门处的长廊里。这里稍稍凉点儿,我要的就是这凉,因为我现在的头很沉很沉,身上燥热,心里烦,我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舞厅响起音乐声,很舒缓很轻柔,大概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舞曲吧。肯定是,绝对没错,他们跳上舞了,舞步肯定也是轻柔的。那么,逸雪在和谁结伴跳着呢?和总经理还是和秦禄?和李民或者是和中央首长的子女在跳?她的舞跳得很好,曾经受过专门训练。参加训练班时,有个比她小八岁的男孩子居然爱上了她这个已婚的少妇,一到舞场他便约她,持续了足足有半年的时间,惹得逸雪的丈夫万利醋性大发。可不管万利再怎样暴跳如雷,她还是去跳,因为小伙子爱上她,她自认为那是一种天真,是一种幼稚,是一种孩子气,是不能伤害的。
她也觉得这个男孩子确实标致,精明而又文静,很可爱。后来她才发现,这个男孩子太像她久久不能忘怀的一个人,是的,太像了,他便是洪伟。她之所以着了迷一样地和他跳舞,一约就到,那男孩子打电话约她,即使再忙,她也要赶去,原来是为了那个影子,长长的影子——洪伟的缘故。后来她清醒了,清醒地对百般向她求爱的男孩子说:“我是有夫之妇,孩子都八岁了。我比你大八岁,对你不合适。”男孩子却不顾一切,说他什么都不怕,说爱情是什么都不顾及的。她说她怕,因为她有孩子,她有家庭,更重要的是她内心深处的话:“因为他不是洪伟。”她和他“咔嚓”就断了,从此再也不跳舞,任那个男孩子再怎么请求也不赴约了。
此刻她在跳,她跳得一定很柔、很美,一定很轻松自如。舞场上像她这样有魅力的女人绝对受欢迎,绝对讨人喜欢,所以邀请她跳舞的人绝对是争先恐后的。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心疼起她来。
逸雪有病,今天她脸色苍白,少言寡语,全然没有了往日欢欣的样子,她每跳一支曲定会很累很累的。
恰在这时,逸雪从舞厅走出,笑着对我说:“总经理叫你进去。”
“不去。”我回答,声音很大,“整个把我们的安排给打乱了。”
“当总经理嘛,事儿可不就多。”逸雪走近我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乳白色灯光下的逸雪脸色更显苍白,虽然她像往常一样地对我微微笑着却掩饰不住那浑身乏力的倦意。
“你不要跳了!”她抽回自己的手,“这支曲子太长,差点没跳下来。快去吧,总经理叫你。”
“我不去,我陪你坐。”
“我不用你陪,你赶快进去,总经理在等你有事。”
“好吧。”我站起,看着她走进休息室,那样子是疲惫的。
我走进舞厅。
总经理把我介绍给播音员、中央首长的两个子女,正巧市银行的领导来了,总经理又把我一并向他们做了介绍。
我与这些新认识的朋友一一握手,互相问候。当我与播音员握手时,我告诉她我昨天还提到了她,是和家具厂的总经理在一块儿谈生意时提到的。她听了之后,欣喜地拉我坐在她的身边,问我与那家具厂的总经理是什么关系。我便如实地告诉她,家具厂的总经理和我是一个村的,同时在运河边长大的,我和他是没出五服的亲戚,他是我的亲伯侄儿。
“真的吗?”她越发地高兴。
“真的。”
“那个小伙子可真能干呢。”
“是的。”
“他的魄力更使人叫绝!”
“是吗?”
“前年一把大火烧了他七十万元的家具,结果,他把自己的一栋小楼卖掉,用了四十万打广告,去年用了八十万打广告,今年又花了一百六十万广告费,成了全国的家具大王,摘下了全国家具第一信得过荣誉桂冠。”
“是的。明年,他准备拿出三百六十万元来打广告。”
“是吗?”
“是的。”
“他真是个人才。”
“过去是有名的淘气鬼。”我说,“现在他成了全国出名的家具大王。”
“可我听说全靠他媳妇。是吗?”她问。
“你比我清楚,你不是走访了他的夫人吗?”
“对,他的夫人是家具世家,婚后他发了家。”
“喂!咱们用饭了,用饭了。”乡总公司经理李民招呼大家。
没有想到,来这里度周末的竟有六十多人,舞厅里足足摆了七桌。总经理、播音员、中央首长的子女、规划局长、银行行长、乡镇的公司书记和我坐到了前头一桌,我自然招呼逸雪坐在了我的身旁。总经理又把逸雪介绍给了一桌客人。如此,四丽饭庄老板逸雪便站起身,一一和各位握手问候,并请他们有机会到四丽饭庄做客。我本想把铁云也叫到这桌上来,谁知道她早已找好了自己的位置,与乡总公司的经理等一桌客人们寒暄上了。
一道道菜,一巡巡 酒。酒过三巡后,女播音员竟举杯来到我的身旁,非要与我干杯不可,我自然是举杯相碰一口干了。我发现我这杯酒喝的竟然是矿泉水。我明白,是逸雪给我换的。她在我的身边,她知道今天中午我与别的客人喝了不少酒,是我的司机告诉她的,司机还告诉她我中午光是喝酒,一个米粒都未进。我暗喜,心中谢着她。
可银行行长却说我喝的是矿泉水,不是酒。我说怎能呢,他说没错,他看见逸雪给我换的水。于是女播音员不干了,大叫要罚我酒。我却瞄准目标,不就是你银行行长吗?
“来!”我叫,“咱俩喝。你喝一杯,我喝两杯。”
“行。”
“同意。”
规划局长、银行行长和那个叫劲儿的女播音员同时赞成。
我让行长亲自倒上两杯本地产的口杯酒。我的脚被逸雪狠狠地踩了一下,而后便听到她说:
“我和诸位是新结识的朋友,今天有幸相识,真是我的福分,我先敬各位一杯,然后你们再喝好吗?”她微笑着走到每个人面前,把酒杯一一满上后,回到原位又道,“请各位朋友给个面子,敬者先喝,请!”话音刚落,她便一饮而尽。
“喝!喝!这杯酒是老板敬的,一定要喝!”总经理为逸雪推波助澜。
没有二话,各位客人同时举起了酒杯开喝。可就在喝酒的刹那间,我又看到逸雪用两杯早已备好的矿泉水换走了我面前的两杯酒。
我赶快双手端起酒杯。
“怎么样行长,来吧,你一杯,我两杯。”
“绷一会儿,绷一会儿。先吃点儿菜。”
“不行,我这个人说话干事向来痛快,快刀斩乱麻,嘁哩喀嚓!看,先喝为敬了。”我双杯同时举到唇边,张嘴,扬脖,把矿泉水吞了进去。
“好酒量,真海量。”女播音员大赞。
“洪伟在乡里当过党委书记,那时也就三十岁左右吧。”总经理给诸位介绍。
“是吗?在乡里当过书记。”中央某首长的儿子听后,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情说,“我曾在那个乡插过队,是你的臣民。唉,想起来了,洪伟,小书记就是你呀!”
“噢!对了,听说那个村插队的有一个中央首长的儿子,就是你呀!”我冲那个大高个子男人说,“可你那时姓的是另外的姓啊!”
“当然了,那时我家正在走背字,是可教育好子女,下放到农村接受再教育,不敢叫真名,怕挨批挨斗呀!你那时候也够辛苦的,整日场上地里的和老百姓在一起。”
“那时讲的是三同嘛,就是要求干部和老百姓泥里水里地滚在一起。可也没给老百姓造什么福,总以阶级斗争为纲,一年到头地割资本主义尾巴,养只鸡都是资本主义,你说能好吗?好,为你曾当过我臣民,咱干一杯!”我说着,拿起酒瓶,端着空酒杯,走到曾经当过我的臣民的中央首长子女的面前。我自己先倒上了一杯酒,又给他和他的妹妹各倒了一杯酒,而后举起说道:
“为你我曾在一方热土上共同生活过而干杯。”我与他兄妹两杯相碰一口喝干了酒。
我又与女播音员干了一杯。
我又满上了酒,走到了规划局长身旁。我刚要说什么,逸雪拿着一小块长条饼递到我面前说:“你先吃两口,歇歇再喝。”我却不听,也不接她递过来的饼子,和规划局长碰杯又一饮而尽。而后,我提议,我要为曾经在我们这片热土上生活过的人唱首歌儿,也为了那已经过去了的年代。我点了《英雄赞歌》。
“你酒喝得嗓子都哑了,不能唱了。”逸雪拦我。
“不!我要唱!”
我走到卡拉OK台显示机旁,抄起话筒,随着音乐唱起来。
“好!”
喝彩声、掌声连成一片。
“我再给大家唱首《东方之珠》。”
“好——”所有的人都鼓掌叫好。
“我和你合唱。”女播音员走上卡拉OK台。
“好!”
随着喝彩声,响起了《请跟我来》歌曲。
“我请您跳舞。”女播音员放下话筒来拉我的手。
我和她步入舞池。客人们都纷纷约好舞伴步入舞场,只有逸雪仍旧坐在餐桌旁。她低着头,似乎在默默地思索着什么。几个男士邀请她跳舞,都被她婉言谢绝了。我心里忽地一热,她今天有病,真的有病,她应该休息的。我的舞步乱了,几次把脚踩在女播音员的脚上,女播音员只是笑,并笑着说我心里有个小秘密,而后她便小声地对我说:“那个金老板怒了,你看,她在瞪你!”我坚持着与她跳完这支舞曲,赶快走近逸雪身边坐下。
“你不能跳了。”她说,声音愠怒。
“为什么?”我问。
“你喝多了。”
“没有,我没有喝多。”我笑着对她说。这时乐曲又响了。
“这是什么舞曲?”我问。
“你应该清楚的。”
“我现在记不起来了。”
“你真的喝多了,这是《粉红色的回忆》。”
“几步?”我问。
“几步你也不能去跳。”她按住我欲动的身体说。
“我知道,这是中四。我要去跳,你不要动,你有病,不要累坏了。”我又起身,她拉我,我挣脱,又去邀请女播音员。
逸雪忽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李民面前邀他一起跳。
我的心乱了,舞步更乱。女播音员只是笑,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的眼睛、我的心、我的脑子都没在舞场上,而是在逸雪身上。
舞曲停了。
逸雪快步走出舞厅。
“逸雪!”我大喊追了过去。
“你不能再跳了。走,跟我去休息室。”她在舞厅外面的走廊里停住脚步,回头对追上来的我说,“你喝多了,要出洋相的。”
“我没多喝,我没事,我跟你跳。”我上前拉她。
她猛地甩开我的手,厉声对我嚷:“我不跟你跳,也不许你进舞厅。”
“我先在这坐一会儿。”我欲坐在长廊里的椅子上。
“不行,跟我去休息室。”她坚持说。
“我真的没事。”我推开她的手,坐在了走廊里的沙发椅上。
她一转身走了,走进了休息室。
从门外吹进来一股风,我猛地感到心里“嗖”地发冷,继而头便“嗡”地炸开来,随后便觉眼前冒起了零乱的金银花。我真的喝多了吗?我心里这样问自己,不会的,我自我否定。不!不是喝多了。我扪心自问。对,为了逸雪。是的,为了逸雪,为了她什么呢?
逸雪啊!你在哪里?在休息室里,对,她在休息室里,司机也在休息室里,她也叫我去那里,她说我喝多了,叫我去休息。对啊!我应该去休息,和她在一起休息一会儿。难得在一起休息一会儿,待一会儿,说说心里话!逸雪,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好多好多。埋藏在心里十几年的话,叫我喜又叫我忧的心里话,都要跟你说,和你一个人说。你听吗?你想听吗?你能给我个时间听听我说的心里话吗?逸雪,我现在就去找你,去休息室找你,你等着我,我这就去。
我站起,欲走却又觉得头重脚轻,一切都是飘忽的。我自觉我像那云彩一样悠悠地飘着飘着,猛地就又“啪”地像块大石头直落到地。不好!我心里猛地一惊,而后便用力按了下自己的头,使劲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嗯,我还清醒,我没有喝多,我没有醉!心里有一股子热乎乎的东西往上撞,糟糕,酒在闹没错,搅得我恶心,想吐。又一股小凉风从门缝吹进来,吹向我的头,我的太阳穴。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