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那碗面也许真的是做得很糟糕，但至于林洛南，这贫瘠里小小的温暖已成为那时的他的生活里最最闪耀的一簇火花。
他必须抓住。
后来直到考试结束，我都没有见到林洛南。考试的最后一天，天空久未降至的雨水，又侵袭了这个世界，气温在那日有点儿低，我站在校门口的屋檐下，急促的雨丝模糊了前面的路，我抱着手臂摩挲着胳膊上因为寒冷而起的鸡皮疙瘩，雨一直不停，我想一下冲回去好了。否则天色越来越晚，奶奶会很担心。
脚下溅起了冰凉的水花，雨水顺着脖颈往下淌，忽然头顶的雨渐止，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忽然看清楚眼前在我头顶举一把伞的人是林洛南。
“把伞拿着。”他朝我示意。
我摇摇头，双手背在身后不肯接。林洛南没有办法，只好替我撑着伞，陪我步行回家。雨可真大，可是我忽然变得很开心，我承认那些年岁，人总是容易异想天开，我会揣测，林洛南是不是特意来接我的，于是傻傻地试探着：“你怎么在一中门口啊？”
“逛街。”他丢给我一个白眼。
“一中边上有什么好逛的啊。”我又傻傻地反驳他，“你是不是过来看看有没有漂亮女生需要英雄救美啊。”
林洛南狠狠地撂一句话：“嗯，结果救回去一个白痴。”
我呵呵地笑着，结果脚底一滑就摔进一个水坑。
林洛南将我扶起来，见我瘪瘪嘴要哭，厌烦地瞪我眼说，你怎么这么笨啊，连走个路都会摔跤，起来，哥哥牵你。不许哭！
不哭就不哭，我乖乖地把手给他，林洛南没有接，而是揽住我的肩膀，紧紧的，另一只手将伞偏向我的一边。
他的手臂传来炽热的温暖，缓缓前行中，我偷偷地看着他的侧脸，他眼睛边的那颗桃花痣盈盈泛着光，我心里悲伤地想，糟糕了，我喜欢上了林洛南，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一件事。
到家时收了伞，林洛南正欲走，忽然瞪大眼睛盯着我膝盖上小碗大的伤口，血液因为雨水的浸润，混淆在一起往下淌。
林洛南忽然气鼓鼓地教训我，你脚受伤干嘛不说啊？
我委屈地垂着头，垂着手，你不让我说。
林洛南不顾三十二十一，将我斜抱着进了屋，我什么都不敢说，心跳迅疾得要命，呼吸都困难起来。
“程奶奶，有没有纱布啊？你孙女儿受伤了。”
林洛南其实真的不是很坏，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替我处理伤口，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我，眼睛顿时潮湿了。
“疼吗？”他问我，“想哭就哭吧。别不好意思。”
你看，林洛南，小时候你就喜欢让我哭，现在还是一样。
可是那天林洛南走后，奶奶板着脸说，我跟你说离那个小痞子远一点了，你看你看，你的脚又伤成这样子！
我替林洛南辩解，奶奶他不是坏人，我的脚是自己伤到的，是他送我回来的，上次您生病，也是他背你去医院的，他……奶奶恨恨地咬牙，拍一下桌子说，你疯魔病了啊！
不过奶奶有句话说的没错，我与林洛南，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是有点儿坏，他很容易让人喜欢上，很容易伤害很多人。但他身上，有我想要温暖的东西，每每看到他插着口袋渐行渐远的身影，萧索得像秋日被风吹黄欲落的叶子，没有一丝营养。
明明是在盛夏，他却是一抹秋的灰。
我后来知道，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爸爸爱上别的女人，就常常看到妈妈掉眼泪无能为力，他只能偷偷地哭，做很多坏事去气他的爸爸，其他的，一个7岁的孩子，什么都做不了。
这些话，是他在喝醉的时候告诉我的。那天，是他妈妈的忌日。我陪他坐在路边的大排档喝很多很多的啤酒，他忽然毫无武装，再也不是那个流里流气，笑得不羁的少年了。他像是个玻璃人，一眼就能望穿的忧伤。
林洛南没说我们在一起，可是我告诉自己，我要陪着他。哪怕前路很艰难，我也要陪着他。
那天他醒来时候问我，他昨天说了什么没有。
我摇摇头，他似乎松了口气，然后一抹狡黠笑容浮上了脸，忽然钳住我的下巴说，那么说，昨天你和我孤男寡女处了一室咯？你不怕我酒后乱性哦。
白日来临，他重新包裹好了自己。
林洛南原来不止一个小女朋友。那天晚上来找我的，一共就有三个。她们都很成熟，有着骄傲的下巴，化着彩色的眼影。
开始，我有些害怕，我个子不及她们高，指甲不及她们长，而且她们有三个。
“你是林洛南女朋友哦？”为首的那个女生，就是在“公主梦想”门口撞我一下的那个。
我是林洛南的女朋友吗？我和林洛南牵过手，拥抱过，我们算不算男女朋友呢？我沉默了下。女生继续说道：“你不要被他骗。”
我诧异地昂起头。
“他在玩你。”另外一个说，她一边吐出一个烟圈，在我愤慨的注视下说：“小妹妹，我们是为了你好。林洛南对谁都不会认真的。我看你是个好学生，不想你上他的当。他很容易爱上别人的。他是个败类。”
“胡说！！！”我气急败坏，“你们不许说他的坏话！”
女生冷冷笑道：“林洛南很坏，你不是不知道吧？他不会对谁认真的，我们只是希望你不要被骗得太惨。”
那天我哭着跑到了林洛南家。早上十点，阳光很大，林洛南估摸着还在睡觉。
我又在门口哭了很久，阳光弥漫着一阵陈腐的味道，我想明白了，林洛南坏不坏，都不要紧，那是以前的事了。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坏，那就够了。他有多少女朋友没关系，只要她们都姓前就好了。
太阳晒干了我的眼泪的时候，门吱呀地开了，穿着宽大睡衣的林洛南看到门口站着的眼睛红红的我，吓了一跳，拉我进门，问我，你是不是哭过。
我说，没有，揉的，眼睛进沙子了。
林洛南的眼角眉梢是水样的温柔，他拉我坐下说，我替你吹吹。
他轻轻地呵着气，我拉住他的手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林洛南怔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喜欢啊。
那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几乎用恳求的声音说。
“好。”他答得毫不犹豫，我欣喜若狂。
我的生活顿时被林洛南填满了，可是他似乎总是很忙。他经常去的地方，就是深深酒吧。我听他的朋友讲，他以前的女朋友，多数就是那里认识的，没有一个是像我这样，面色苍白，看起来循规蹈矩的。
我的16岁生日那天，林洛南给了我一个“惊喜”。
一天没有等到他的电话，我终于在家里坐不住了，偷偷地跑出去时，奶奶忽然叫住我，瑾瑾，你这是要去哪。
以前撒谎总是支支吾吾，现在却是越撒越溜：“我把作业落在同学家，我去拿，很快回来。”
“好，奶奶做好饭等你回来。奶奶有礼物送你。”
“好！”我的一片心思却全都飞到了林洛南身上，一路小跑到了他家门前。
开门的是裸露着上身的林洛南，望向他的身后，是我在酒吧门口有过几面之缘的一个女子。化着浓妆，只穿着文胸，精致裸露的锁骨，细长的腿，成熟妖娆的曲线。
我觉得天崩地裂，我的目光重新回到林洛南身上，得到的却只是回避，而不是温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一刹那，我知道自己很爱很爱他，我那么嫉妒，那么愤怒，却仍旧期盼着，他能说一句，这是误会。
哪怕这是真相，我都愿意相信，这是误会一场。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我回转身，飞快地跑下楼去，踩空了楼梯，滚了好几节，终于疼得哭起来。
林洛南披了件外套追出来，扶起我，我狠狠地朝他胸前砸着拳头，然后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往外走。
天色已晚，林洛南上前来箍住我的肩膀，声音却平静得不起涟漪，仿佛刚才看见的是我自作多情的幻想，我们就这样僵持着，他终于不耐烦地点起一支烟。
“解释。”我没出息地向他讨求。
“没有解释，你看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
这才是林洛南啊，那个哭泣的，悲伤的，英勇的，善良的，温柔的，才是他的第二面，这一个冷漠的眼角一枚桃花痣的薄情的，才是他。他很容易爱上别人，更容易伤害别人。这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被伤得太彻底了。
每一个女孩子在做一个违背旁人意愿的决定时，譬如，爱一个不被大家看好的人，都会单纯地觉得，这次会不一样。
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
“是我不够漂亮么？”我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
沉默得只听到风声，黑暗里，唯独有林洛南手里的烟头一明一暗。
“是我不够性感是不是？”
这时候，门忽然响了，方才还在屋子里的女子，已经穿戴好，从楼梯上下来，站到我们面前，然后朝林洛南挥挥手说，我先走了。
我忽然悲哀极了，我抓住林洛南的胳膊，用乞求的声音道：“我还是处子。林洛南，你有我，不够吗？”
夜太冷了，林洛南终于开启了他玫瑰色的嘴唇：“不是，瑾瑾，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我忽然声嘶力竭，像发疯了一样尖叫：“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没有爸爸妈妈！我6岁爸爸妈妈就出车祸死了！我也很孤单，我跟你有什么不一样？”
那一刹那，被埋藏在骨髓深处的忧伤，终于被黑夜揪出了尾巴，显影遁形，变成我的眼泪，肆虐起来。
“瑾瑾。”他摁灭了烟，站起来说，“我送你回去。”
我摆摆手，心灰意冷地说，不用了，再见吧。
那一天，睡得很不安稳，我梦见很小很小的时候，林洛南抓虫子来吓我，吓得我蹲在地上不敢回家，奶奶跑到他家去骂他爸爸的时候，他得逞地笑着的时候。
我梦见他哭泣的悲伤背影，我在后面偷偷地看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我说，程瑾瑾，你这个混蛋。
我梦见裸露相缠的身体，梦见林洛南说，程瑾瑾，你就是不够可爱不够漂亮不够性感，我不喜欢你。
我去“公主梦想”，用我攒了多年原本打算拿去买自行车的钱，买下了一件吊带衫。白色的花边，露出背部的锁骨，我试穿的时候，缠着老板问，这样子，性感吗？
我又敲响了林洛南的门，他不在，我就坐在门口坚定地等。我坚决地，连自己都很诧异。
林洛南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现在已经是深秋，我却穿着单薄的吊带衫，夜晚有点凉，我抱着胳膊将自己缩成一团企图取暖，他拖下外套裹住我，生气地将我拽回屋子，我脱掉他的外套，扔到地上，然后开始解裙子的扣子，林洛南扣住我的手，铁青着脸说，你要干什么。
“林洛南，你喜欢不喜欢我。”我笑着问，眉眼里却是哀凉，不需要等他回答，我继续说下去，“我好久好久前就喜欢你了，虽然你总欺负我。”
“我喜欢你。”沉默了很久的少年忽然说。
这样简单的四个字，让我忍了很久，几乎忍成化石的眼泪又夺眶而出了。
他并不看我，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摇摇头说，不不不，我是爱你。不是喜欢你。
“那你为什么连碰我都不肯。”
这个时候，原本亮着的电灯闪了两下，忽然就吱地一声暗了下去，黑夜，包裹着我们，夹杂着哀伤，势头很猛。林洛南忽然紧紧地将我抱住，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声音似乎带半分哭腔，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男孩：“对不起，瑾瑾，我给不了你未来，所以，我不能随随便便碰你。”
我委屈至极，抱紧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他的肩膀：“那她们呢？”
“她们不需要我给未来。”他摇摇头。
我决然道：“那么我也不要。”
“你不一样。”黑夜里他的瞳孔亮亮的，“我想给，也必须给，可是，我给不起。”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一些。年少的我不太明白这些道理。却明白这拥抱已经是这个世界最最幸福温暖的。可总有寒冷悄悄袭来，缠住我的身体，缠住我的脖子。
那么就再抱紧一点吧，紧到不能呼吸，紧到不能再紧。
几天后，林洛南走了。他再次离开了这个城市，听说，他去了一所军校，是他爸爸安排的，他原本怎么也不愿意听他的话，像小时候一样忤逆他，以惹他生气为最终目标，但是，现在他却很刻苦努力。
他留给我这样一封信，信里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等我。有一天，有能力来爱你。
我忽然泪流满面。
我知道，其实那天，林洛南和那个女生没有真的怎么样，而是在演一场戏。原本他可以演得很好，破绽却是他那封信，让我忽然读懂了他一切的隐忍，后来，那个女生证实了我的猜想。而后来，奶奶突然对我说，她觉得林洛南也不完全是一个坏孩子，有一次，她在菜场被人撞倒，是路过的林洛南扶起她，替她将散落了一地的水果蔬菜捡起来，却生怕她不喜欢他，而憋着脸不说一句话。奶奶说，瑾瑾，他是不是喜欢你，他问了很多你的事情，我告诉他，你跟着我，这些年过得很委屈，奶奶没有什么愿望，只希望你将来，能够有一个能够保护你的，让你过好日子的人。
奶奶说完的时候，眼眶湿润了。
我哭着扑进她的怀里，说着，奶奶，我会幸福，我也会让你很幸福的。
而后来呢？我会在琥珀街，在柳絮飘扬里等着林洛南回来，那是一个可以保护我的林洛南，那是一个不再破碎的林洛南。那不是一个痞子，不是一个英雄痞子，也不是一个痞子英雄。那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林洛南，他不再厌世，不再恨，懂得爱，每笑一次，都是眉眼弯弯。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这样的他，但我知道这种等待，本身就是一种爱情。
16岁的程瑾瑾，一夕成长，等待一场春风缱绻的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