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的世界,再也容不下任何其他人的话。
所有的现代医疗手段没有给他们任何的希望。
病房内安静得只能听到点滴的声音。
那是营养液,是给孩子的。
她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里面蕴藏着的无限生机,竟是没有能给她的脸带来一丝血色。
洛锦书整日守在病床边上,寸步不离。
正芸醒着的时候,他贪恋她说的每一个字,甚至是每一个眼神。
正芸睡着的时候,他也不忘记要盯着她起起伏伏的胸膛。
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还在。
她还在……
至于孩子,他没有说过任何的话,也没有多看任何一眼。
终于熬到了七个月的足月,医生宣布孩子即便剖腹生下来存活的几率也很高的时候,正芸也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了。
加州的阳光永远充沛,她躺在窗边的阳光中,轻轻地握住洛锦书的手。
然后抬头,对着一旁的乔司南和黎洛轻笑,“大哥,大嫂,你们先走吧……记住我的笑,不要哭,不要哭……”
旋即,黎洛已经迈开步伐,毫不犹豫地朝门口走去。
她的背挺得那么直,乔司南也是。
走到病房门外,眼泪才汹涌而出,大串大串地奔了出来……黎洛狠狠地奔进乔司南怀里,放声大哭……
她永远比他们懂得,如何,说再见。
乔正芸轻轻地握住洛锦书的手,“医生都准备好了吗?”
“抱我去手术室,”她轻轻地说。
洛锦书将她抱起来。
这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后的一次拥抱。
手术室是特别准备的,隔着无菌的玻璃板,外面就有一架钢琴。
正芸被推上手术台的那一刻,洛锦书也慢慢地坐在了钢琴前面。
手起,手落。
手术刀穿梭过她的小腹,他落下第一个音符。
手指不停的在琴键当众翻飞,寸寸割裂着他的心……
正芸下半身被麻醉了,可上半身还依旧清醒。
他的钢琴声如奔腾的星辉,一点一点地灌入她的耳朵里,乔正芸微笑,再微笑,直到头顶的无影灯也渐渐变得模糊……
终于,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终于,一声啼哭传来。
终于,她陷入了永远的黑暗当中……
洛锦书的手离开了琴键,慢慢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再拿出来的时候,他的掌中躺着一枚刀片,手心已经血流如注……
正芸,我这一生,琴声只给你一人……
从今以后,世界上再无一个叫洛锦书的,会弹钢琴的人。
四年后,加州海边。
“爹地,你快出来……”小女孩的声音在草坪上响得欢快。
洛锦书轻轻地关上门,将穿着白色纱裙的小家伙抱起,扣在话里,“为什么这么着急?”
“今天有家庭教师过来,我想表现得好一点,”小家伙眼睛扑闪扑闪地,像极了他,可小家伙鼻尖上却一粒小小的朱砂痣,也不知道像谁。
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在保温箱里像一只小老鼠一样。
他甚至是恨的。
他恨她夺走了正芸的生命。
可是当孩子出院,在他面前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他却奇迹般地伸手将她接了过来。
从那时候开始,他没日没夜地陪着孩子,带着孩子到处流浪……
他在寻找,也在遗忘。
他在学着,如何去和正芸说再见。
“爹地,你又走神了……”云儿摇了摇头,“这样不好哦,老师快来了……”
小家伙伸手,粗胖的小手指指向别墅的大门外。
门铃被摁响。
门外的女子二十四五岁,穿着白色的纱裙,长发在海风中轻轻地飘扬,“您好,我叫童云。”
洛锦书一怔,他明明记得自己请来的家教是个白人,“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有错,”童云轻笑,拿出包里的一份文件,“四年前您妻子和我定下来的合同,让我来这里做家庭教师。”
童云抬眸,洛锦书终是狠狠一震……
她的鼻尖上,有和小云儿一模一样的,一粒朱砂痣。
正芸说:“锦书,你记得,如果那天你看到了天边飘来的一片云,你记得一定要好好地留住它。因为,那是我在看着你。你和小云儿都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在你们身边……”
离婚协议书被推到女人面前的时候,她的肩膀狠狠地耸动了一下,眼里已经积蓄出了大滴泪水,砸落在面前的白纸黑字上。
这能唤起天下大多数男人的同情和怜惜,只可惜,不包括他慕容宁。
黑色的派克笔被他拿过来,递到女人手中,“我已经帮了你很多年,抱歉。不能再帮下去。”
女人抬头,那张我见犹怜的脸上已经被泪水肆虐成了重灾区,“阿宁,你不能看在天天的份上,再帮帮我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当你是他的父亲,”
慕容宁将笔盖打开,“离了婚,你顶着慕容太太的头衔,天天顶着慕容家子孙的名义,你们也会过得很好。”
他利落地点了一下协议书上的条款,“这些不动产,都可以给你们。”
钱财身外物,他不在乎。
若不是因为那次受伤,再次遇见那个躲在洛城这么多年的小女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为了别人的女人和别人的孩子,他错过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天底下还有比他更蠢笨的男人吗?
亏他还是军人出身!
每每想起自己在夏唯朵母子身边缺失了那么多年,慕容宁恨不得给自己来一颗子弹痛快了解了自己算了!
女人颤抖了一会儿,似乎还想要争取什么。
慕容宁皱眉,“当年的事,虽然不是我的责任,却还是害了你一场,十年的时间,也够了。”
女人是他在部队时候的军医,她的丈夫是慕容宁出生入死的兄弟。
那人因为上面的决策错误而死,天天就是他们夫妻的遗腹子。
女人当时万念俱灰,只想求死。
慕容宁为了遗孤和部队遗孀,应承了要照顾他们母子,可时间久了,伤痕淡去,女人对他竟是生出了非分之想。
当时他被夏唯朵误会,她另嫁他人,他也一怒之下,给了这对母子慕容家的名声。
可十年,十年的时间……
他才发觉,自己已经蹉跎太多。
女人见他心意已决,无法挽回,终于哭泣一场之后,签字。
慕容宁潇洒离开,“以后有什么事,还是可以找慕容家帮忙。”
女人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谢谢,眼前的人已经消失在门口。
他总是如此,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她,永远都追不上他的脚步……
夏唯朵忙着加班,夜晚从电梯里拎着手包出来时候,就看到了靠在自己家门口的大个子。
他身形利落,魁梧如当年。
一口洪亮的声音里似乎有永远用不完的活力和热情。
他……
打住!
夏唯朵狠狠地甩了甩头……
当年?当年那个女人趾高气昂地告诉自己,她怀了慕容宁的孩子!
他那么有活力,又那样的英俊,女人当然都会喜欢他!
念及此,十年前的那个结又被轻轻地碰了一下,成了疤。
她面无表情地绕过他,想要打开了房门,却被慕容宁一把扣住了手,“谈谈?”
他在这里等了一夜,只有脚下那散落了一地的烟头陪伴着他!
她却如此晚归!
身上甚至还带着威士忌的味道和其他味道的烟草味!
这女人,晚上是跟男人出去玩了吗?
他不爽,很不爽!
两条剑眉狠狠地拧在一起,“你居然给我错过了门禁时间?去给我跑操场!”
这一吼,把整栋楼的声控灯都吼亮了!
把夏唯朵的心都吼得颤了。
又来了?
又来了!
他总是这样!总是!
十五年前,她是学生,他是教官,整个军训的队伍里就数她一个人身体最弱,可他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常常针对她一个人。
在她扎马步的时候,他能一掌把她劈得趴下去。
在她做俯卧撑的时候,他能一脚把她踩个狗屎吃。
甚至在她生病的时候,他也只会觉得她是装的。
可她偏偏不服气,他打压得越厉害,她就回嘴得越厉害……
她打不过他。
他,却说不过她。
两个人棋逢对手,每次训练都像是掐住了对方的命门一样死命地掐着。
直到某天,他一脚下去,发现了她的裤子后面居然开始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的血槽空了啊!
慕容宁被她哭得不知所措,抱着她就往医院跑,可跑到一半她像是来了蛮力,扇了他一个耳光之后骂他流氓,声音开始越骂越大,骂得他烦不胜烦……
最后,直接吻了她。
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觉得无比轻松快意,可更懊恼的事,还在后面等着他……
从那开始,她依旧是牙尖嘴利,可他,却像是生病了一样,看到她之后就各种不自在。
那时候他就知道了,他遇到的岂止是一个学员?
简直就是这辈子的克星!
后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在最后一晚训练的时候,篝火旁边,再度顺利吻到她……
那时候的星星很美,却也美不过她的眼睛。
夏唯朵问,为什么。
慕容宁说,老子认命了。
认命了……
所以放任她走进自己心里。
可是再次认命的时候,又让她离开了十年……
他不是个细腻的人,却也约莫知道,十年的离别,很有可能让她已经忘记了自己。
这让他有点害怕,所以刚才才格外地大声。
夏唯朵眸角一挑,“你确定,要我跑操场?”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慕容宁愤怒地看着她,恨不得将她身上那些烟草味和酒味如同擦粉笔字一样擦去。
所以,让她出点汗吧。
香汗淋漓,盖住那些该死的,臭男人留下的味道也是好的!
他点头,“去跑!”
夏唯朵咬牙,将手中的包往他头上一砸,“跑就跑,谁不跑谁是孙子!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他的头被砸得有点晕。
却又有点舒爽。
十年了,好久没女人这么虐他了。
真是……舒服。
“赌一场!”
“赌什么?”
夏唯朵蹬掉脚上的高跟鞋,反手指向楼下的小区,“比谁跑得更久!要是我跑赢了,你就给我永远消失!再也不要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们母子!”
慕容宁一愣,阴魂不散?
怒火中烧地看着她,“你见过我这么迷人的阴魂不散吗?”
夏唯朵冷笑,“赌不赌?不赌现在你就给我滚!”
慕容宁正色,“赌就赌!谁怕谁!”
他可是部队出身,还怕赢不了她?
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进电梯,他已经开始勾勒出自己赢了之后的画面……
她输了,他就让她……
梦做得很美,很幸福,可殊不知,离开十年,她早已可以让他刮、目、相、看!
输了?
输给了自己曾经的学员,输给了自己的女人?
而且还是跑步输了?
夏唯朵斜睨了他一眼,弯腰将地上的高跟鞋捡起扣在自己手里,“别让我再看到你出现在我家门口,不然我见你一次用鞋跟敲你一次!”
有些往事,不说出来是结,说出来,就是疤。
他的出现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让她想起那个绝望的雨夜,那个女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地说,她怀了慕容宁的孩子。
也只会让她想起自己在晕倒之后,被陌生人送进医院里,后来又被医生告知她怀孕的时候,那份刻入骨髓的绝望心情。
后来的后来,也只能服从家里的安排,嫁给了许舒扬。
那段婚姻让她不堪回首,当初爱着慕容宁的心境也在那样的时光里被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
什么都已经不再剩下了。
慕容宁从地上翻身跃起,“你什么时候耐力这么好了?”
夏唯朵走得很快,只留给他一个清冷骄傲的背影,什么都没有回答。
她什么时候耐力这么好了?
这还用说吗?
带孩子的时候,陪着孩子熬夜的时候,一切他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她已经在悄然成长,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跟他斗嘴,只会哭的学生了。
包包里的电话响起,夏唯朵接了起来,那边的人说了几句,让她的眉头也越拧越紧……
“没找到?我付给你们中介所那么多的中介费,你们连一个合适的保姆都找不到?”
中介所的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句,“您家公子实在太淘气,已经赶走了好几个保姆,说只要妈咪,不要保姆陪伴,我们也没办法在短时间之内找到合适的……”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明天早上之前一定要给我找一个合适的!”
她啪地一声挂断电话,撑了撑自己疲惫的眉心。
明天又要出差,夏天还小,肯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家。
可乔家他也不愿意去。
夏家……
自己父母早亡,和那一家人之间也早就没有了什么牵绊。
一时之间竟是觉得有几分悲从心中来……原来她已经孑然一身地支撑了这么久,这么久了。久到都忘记了,什么叫做依靠。
电梯门徐徐合上,将她疲惫的神色和失落的心都一并关了起来,再也不用展示给任何人。
慕容宁昂藏的身躯从墙壁一角转了出来,站在电梯口许久,那英挺的唇角上终于染上一丝笑意。
找出手机飞快地拨出电话,打给远在雨林里面的顾云臣。
那边很快接通,“宁叔叔,你找我爹地?”
是云端!
慕容宁眼睛一亮,“云端,你爹地呢?”
“去帮我妈咪打群架了。”
慕容宁:“额……”
顾云臣?打群架?那画面简直美得不敢想象!
“云端,你帮叔叔一个忙好不好?”
“说说看是什么忙,我考虑考虑,”小家伙的鼻孔朝天看着的。
因为爹地说,当一个比你强大的人找你帮忙的时候,你一定要拿捏出自己的姿态来,这样才能够将自己放在最有利的谈判位置,得到最优渥的回报。
慕容宁:“你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给乔花花,让他帮我问一下他的妈咪,他们家佣人平时都是哪一家中介所负责介绍的?”
他没有乔家的联系方式,跟乔家也不熟悉,根本没办法自己去问。
云端哼了一声,“不懂,不知道,不要再和我提乔花花!”
啪地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慕容宁一头雾水,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再拨一次电话出去。
这次倒是顾云臣自己接的。
“你女儿说你在打群架?”
“额……”顾云臣失笑,“有几个村民来找南楠,说她不该教他们的妻子如何避孕。我教育教育他们。”
“额……”慕容宁以为自己听错。
高高在上的顾云臣,居然会去和村民因为计生问题打交道?
这还是他吗?
可他的话语里,分明又充斥着朴实的幸福……那样的脚踏实地,让他听着都有点羡慕了……
“什么事?不说的话我挂了……”
“别别,”慕容宁赶紧将自己的诉求说了一遍,又叮嘱道,“乔花花那小子想做你女婿,你尽快问过来。”
顾云臣办事效率颇高,花了五分钟便问了过来。
两个大男人丝毫没有一点算计了小孩子的羞愧感,慕容宁挂断电话就往小区旁边的某个中介所跑。
不出意外地在那里查到了夏唯朵的资料。
当他自告奋勇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甩出一叠钱在中介所桌上,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夏唯朵家当男保姆的时候,对方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到底还是业界良心,那中介所的人也没有伸手去拿那一叠钱,只是推却,“夏小姐已经给了我们很多中介费,我们不能让她处于危险之中。”
慕容宁眼睛一瞪,“我是她孩子的爸!”
中介:“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不负责任!”
慕容宁被噎了一下,脸上挂出几分无奈和沮丧。
是啊,他从来没有在他们母子生活里出现过……
可是,可是那又怎么样?他可以保证,以后他们的生活里到处都是他!如影随形!
中介很有骨气地将钱推回来,“要追夏小姐,动动脑子好不啦?真是……这几年我看到追她的人多了呢!你算老几!”
追她的人多了……
危机感瞬间爆棚!
慕容宁无奈,掏出自己口袋的证件啪地一声压在了对方桌面上,“看清楚,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一定要进夏家,这是工作机密!请你不要妨碍我办公!”
对方下巴都要掉在桌上了,“你……”
“赶紧打电话给她,就说保姆已经找到了,负责一日三餐,接送孩子!”
外加暖床,生二胎……这些统统都包了!
只不过后面的话,慕容宁没有说出来。
中介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你什么时候上工?”
“明天下午。”
他算了一下,夏唯朵上午就会去出差,这样自己不用和她碰面就可以顺利进入夏家。
只要能跟夏天搞好关系,简直比握了一个‘人质’在手还要有用。
一定能够快很准地解决所有的难题,到时候老婆孩子都在手里,一个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