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中提到了许多让人倾慕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同样也成了宋词的代名词。如果把宋词比作一座浩大的花园,他们就是其中最娇艳的几朵红花,虽醒目却不是花园的全部。在他们身边或身后,还有着其他或清丽或妩媚的花朵,与他们一同撑起了这片绚丽的锦簇花团。宋词有一种顾盼自若的姿态,而读宋词是一种灵魂的奢侈享受。虽然在前文中看到了很多经典的词作,但是对于浩如烟海的宋词来说,那只是最耀眼的沧海一粟。在这本书最后的补充章节里,还是以人物为引线,以作品为主轴,再看宋词,我们终是还有太多未竟的话题……
晏欧
“晏欧”指的是晏殊与欧阳修,这两位是开辟宋词的鼻祖式的人物。他们生于北宋初年,是那个年代里的文化精英和政坛执事,有带动整个社会文化走势的能力。宋词之所以有后来的辉煌,与他们的贡献是无法分开的。
晏殊承袭了后唐五代时期的花间派风格,喜欢描写曼妙的爱情和易逝的光阴。他的笔法端庄正雅,清晰厚重。因为晏殊的一生平稳安逸,所以他很少在作品中写那些痴男怨女或国仇家恨的句子,但是这并非说晏殊从不涉及悲戚的作品,只是他的悲伤是空泛的,多数并非有所指,因此就显得不如晏几道、秦观的主观,这也就显得他的作品感染力不够强,但这只是因为他并未有过那么多刻骨铭心的经历而已。他常常对一些无可奈何的情绪多有留意着笔,因此他的作品感情虽不炽烈,却绵长细远,需要仔细品析。
晏殊的词作风格虽然属于婉约派,但是在他的作品中却能看到一些并不太同于大多婉约词人的特点,他有许多作品能让人看得到一些清傲和高旷,虽然字里行间常流露着一些对于人生的无奈。由于他的经历使得他的眼界要高过许多词人,所以他对于世事沧桑和时光更迭有着更为高深的认识。正因如此,他博得了“婉约派四大旗帜”的赞誉,被称为“别恨”,与“情长”的柳永,“愁宗”的李煜,“闺语”的李清照各擅胜场,互有所长。而鉴于他生活的年代比较早,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显得更加难得。
他的作品多以小令为主,这和与他并称的欧阳修一样,他们两人代表了当时两种不同的创作风格的各自高峰。虽然二人的词作风格都清丽闲雅,但是晏殊显得要比欧阳修更清正一些。这小小的区别也正是区分二人作品最有效的方法。
欧阳修在前面晏几道的章节里提到过,他的词作与他的诗文风格不同,看似正派古板的欧阳修其实是一个浪漫放达的人,他骨子里的那份柔肠并未因为自己优越的生活状况而改变。可他和晏殊一个曾任兵部尚书,一个曾任宰相,都是位极人臣的人物,而作词对于他们来说,更像是一个排解压力和调笑玩乐的手段,所以他们虽然是灿烂宋词的开拓者,却并非“专业”的词人,并不能算是成就最高者。
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
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
——晏殊《采桑子》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蝶恋花》
在《采桑子》中,晏殊表达了一种苦楚的思乡之情,这首作品的创作背景是初春时节,而春秋之际也正是勾起回忆的时分,晏殊就这样望着桃红柳绿深深地陷入了哀伤之中。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吹绿了三月,也吹红了花朵,而这暖风仿佛是那传信的信使,让他想起了那久久未归的故乡。“遍拆群芳”中的“拆”字用得极为巧妙,把这春风写的有如实质,像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轻轻打开了那含苞待放的花蕾,人面桃花相映红。词人在这样的春日里忽地迷失了,他一下就想起了那老家的燕子,是不是它们“依旧衔泥入杏梁”呢?这一句看似闲雅,却甚是压抑,那不是一种让人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相信每一个游子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总是在一次次的梦中回想故乡,那故乡的微风、青云,甚至花花鸟鸟总是入梦,它们一起编织了那个金色记忆里明媚的故乡。伴着这样的回忆让人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那是深切的怀念勾起的记忆翻涌。那时的词人不愿离家,更不愿离开那挚爱的她,“一盏花前酒”纠结了太多的光阴,那绛红的帷幕下,映着两对含情脉脉的眼睛。这洞房花烛的良夜,他们不愿饮酒,也不愿开口,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缠绵着,不愿让这“韶光”就这样流逝。这个绮红的画面就这样牢固地留在了词人的记忆深处,在这个春日里不经意地又窜了出来,撩动了词人的心,沸腾了词人的泪。所以,沉浸在这片美好回忆之中的词人,不愿入梦,他怕“梦里浮生足断肠”。
从这首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得到晏殊那强烈的敏感,他的词作已经脱离了一些作词的陋习。他的情感是充盈的,是真实的,措辞雅丽的同时也不忘为文的技巧,“拆”、“梦里浮生”等都是运用得极好的字眼。“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一句可与“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满庭芳》秦观)比较,悲情各异却笔力相当。
而欧阳文忠公的《蝶恋花》就与此词的着力点不同了,虽然二人都是写的伤春之情。但是晏殊是自伤,而欧阳修是“为人”伤,也就是说一个是第一视角的作品,另一个是第三人称的作品。
这首《蝶恋花》是欧阳修的代表作,以“庭院深深深几许”惊艳开篇,使得这首作品乍一入眼便引人入胜,首句便并列连用三个一样的字,这样的尝试非是一般笔力可为,这也可以看出欧阳修自己对于这样奇崛叠字使用的强大信心,他巧妙地把“深”字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紧闭幽深的气氛。“杨柳堆烟”中更加显得这个“庭院”的阴森和无情了,甚至把那阳光和清风都已狠狠地关在了外面,再通过“帘幕无重数”的渲染,已经把这个小院写成了如同炼狱般的囚牢了。在这样的环境下,那娇弱的女子该怎样面对一切呢?这朱红色的大门,青黑的围墙毫不留情地把她锁在了深闺之中,哪怕她是含着金钥匙的宠儿,恐怕也绝不会快乐,甚至会是阴郁哀伤的。她望着“玉勒雕鞍游冶处”,望着那些世家子弟驾着香车四处寻欢作乐,却只能透过高楼远眺,可是这“深深”的庭院太高,她根本看不见那杨柳依依的大路。通过这些细节的描写,就可以看得出这个女子的幽怨,这是那个年代中对女子最无情的戕害,也是对人性最残酷的扼杀。自古以来的闺怨诗词,大都表达一些思念良人或怀春雀跃的情怀,与这首《蝶恋花》比,那些都显得力道不足,选材角度寻常。在这首作品中,更为难得是能够让人看到一个进步的知识分子对于那个时代的控诉,和对于女性的人文关怀。
“雨横风狂”是表象也是隐喻,狂风暴雨在摧毁和煦春日的同时,也遮盖了这女子唯一能见的事物。其中的隐喻便是封建礼教对于当时女子的无情桎梏,这狂风暴雨之中花朵凋零,而这碾碎与尘土相伴的落英难道不是这女子的命运吗?“无计”的是花,“无计”的是人,任谁都无力“留春住”。春光与年华一样,都曾灿烂和熠熠生辉,但是却都脆弱的不堪一击。“泪眼问花”,问的是什么呢?是怀疑还是绝望的发问呢?此时的女子已经与那落花结合一起,花非花、人非人。但是这一切的问却都是徒劳的,不止“花不语”,而且也只能看着“乱红”飞舞,散去的光阴让人不甘沉沦,这柔弱的女子也不知如何才能摆脱这无情的命运。欧阳修的这种写法让人感动和耳目一新的同时,也极为细致地刻画了女子的哀怨心情。在人们都在羡慕她们生于贵族、长于深闺之时,却很少有人在意过她们的悲喜。其实她们的生活是幽闭的,是压抑的,甚至是扭曲人性的。
通过这几首作品,我们可以简单地看出一些晏殊和欧阳修的作品风格。晏殊的词充满忧伤的清丽文字,欧阳修的词则敏锐和多愁,都为宋词带去了新鲜的血液。在他们的笔下,人生际遇的感慨开始有融入词作的初想,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走向,宋词日后的辉煌少不了这两位开拓者的启蒙。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浣溪沙》
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晏殊《踏莎行》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欧阳修《玉楼春》
北宋士大夫最可贵的品质之一是在逆境中始终保持乐观的态度与进取的精神,也正是这样的气质使得他们对于人生和生活都有着更为积极的态度。晏殊与欧阳修正是这样进步的士大夫,他们不拘世俗,勇于创新,创作的小令词引起了一时风靡的小令热潮。张先、宋祁、梅尧臣等着名的小令作者也活跃在这个时期。除了晏殊和欧阳修,张先也是当时成就突出的小令词作者。人称“张三影”的他,精工细造是其特点,而且十分注重言辞之间的诗意氛围,“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实在堪称美艳绝伦。在这些出色文人的带领下,宋词迈开了不断向前发展的脚步。虽然他们还未曾窥见词作的高妙境界,但是已经达到了精妙的境界。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努力,才使得柳永的慢调风潮有了一个合适的过渡期,并为宋词创作高潮的到来准备了充足的条件。
王安石
王安石,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文学家、政治家、思想家、改革家。之于文学,他被列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与韩柳、三苏齐名;之于政治,他是当朝丞相、新党之首;之于思想,他重解了关于人性善与恶的论述;之于改革,“王安石变法”想必无人不知,青苗法、免行法等更是成为当时世界上进步的改革措施。他是一个胸怀天下的人物,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物,同时也是一个让人敬佩的儒士,让人心折的才子。
王安石虽然热衷于政治改革,但是也从未辍息自己对于文学艺术的耕耘。他也认为政治、文学是不冲突的两面,喜欢以诗文为政治服务,以政治为诗文保航,因此他说:“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也。”(《上人书》)也就是说,为文不一定非要纠结于风花雪月,要适当地注重对社会现象的披露。他对于写文章的一致态度就是如此,作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他的作品长于说理,这就极容易让大家想到这一定是一个冷冰冰的刻板的老头。但是看过他的诗词过后,你一定不会这么认为。
他作诗含蓄优雅,工巧精炼,不像杜牧的疏放,不似李商隐的隐晦,而是带着一股细密和板正的模样,这是他刻意为之的效果。他虽有“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这样的名篇,但是多数诗作还是流于了表面,让炼字成为了羁绊,影响了整体的艺术造就。王安石的诗因此也不如他的文、词成就高,因为王安石从小就是天下闻名的神童才子,教育正统的他对于作词的态度就与诗歌不同,显得更为亲切和自然,所以他也不经意地达到了作词的精妙境界。
如果让大家来猜测王安石的词作风格,大家会怎么认为呢?他会是如欧阳修那样张狂大爱,还是会像苏轼那样的潇洒纵横,亦或如晏几道那样哀痛诚挚呢?其实,这些都不是,王安石的词作风格更偏向柳永,他是一个慢词长调的爱好者,不仅素雅,也“一洗五代旧习”,成为了一时词坛之新景。
桂枝香·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在王安石的这首作品中,他采用了借古喻今的手法,看似温婉,却实是别有深意。从题目中的“金陵怀古”,我们就可以了解关于这篇词的创作背景。“金陵”指南京,这首词是在词人出任江宁知府时所做。他望见这千载未变的古城,不禁浮想联翩,同时以古之经验窥视如今大宋的江山,安定祥和的外貌下实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潜流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