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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杨豁和佘应景的婚礼如期举行。虽然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场婚礼不一定能进行到最后,但拜天地的时候,都是同样的真心真意。

常季程确实也来贺了喜,那张棺材脸依旧缺乏笑容,但看上去比平时似乎顺眼了那么一点。杨豁和佘应景倒是希望白先生能来,但一直没看到白先生的身影,都有些失望。

不过也有很多人发现,今天这婚礼有些奇怪。杨豁结婚,他的母亲杨老夫人以及好友乔远山都没到场,随着发现的人越多,下面议论的声音也就越大。最不高兴的,恐怕该算拾儿了。他今天一睁眼眼皮就开始跳,总觉得会出什么事。结果一看,主子结婚,老夫人没来,也没看见乔少爷的人影,就更加能够肯定,这婚礼恐怕有变故。

杨豁穿着大红礼服,一直都笑得很开心,像是丝毫没听到人群里的议论。拾儿左看右看都没能从主子爷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于是又自己安慰自己,兴许这一切都是他多想了呢,爷在商场那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总不能因为白先生的一番话,就真认定杨家有祸吧。

但拾儿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正当杨豁和佘应景夫妻对拜的时候,一大群人突然进入杨府大门,当首的几个,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观礼者,高声喝问:“杨豁、佘应景何在?”生生把礼仪官那声“礼成”逼了回去。

全场一片寂静,都惊讶万分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拾儿张着嘴,脸都僵了,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似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佘应景一把揭开搭在头上的喜帕,跟杨豁一起向问话的人看了过去。

杨豁苦笑一声,用只有佘应景听得见的声音道:“这皇上是不是也眼红我杨豁的财啊?竟然真的选这个时候来闹场,这不是存心让我信誉扫地嘛!”

佘应景微微一笑,随即又忧心地看了杨豁一眼。被杨豁挽着手后,她镇定了些,随杨豁走出中堂,来到院子里。

杨豁拱手道:“各位官爷,我就是杨豁。”换作其他时候,他可能还要贫上两句,但今儿这事却是他心知肚明的,也没有心思说笑。

“皇上口谕,宣杨豁、佘应景即刻进宫面圣。”说这话的却是一位公公,声音尖细似女子,一双眼睛却凌厉得很,仿佛一把亮光闪闪的匕首。盯了杨豁两眼,他又说:“你旁边的女子,是否就是佘应景?”等应景点头,他转身便往外走。

杨豁笑了一笑,低头对佘应景道:“咱们这就走吧。”可惜了,拜了天地,却终是没能等到洞房花烛。

佘应景也不说话,与杨豁两手紧紧相握,就在目瞪口呆的众人面前,神色平静地走出了杨府大门。

等那群人一走,杨府顿时炸开了锅。拾儿手脚冰冷,好半天才“啊”的一声叫出来,忙不迭地追了出去,却连杨豁佘应景的背影都没见到。

跺跺脚,他立刻又折回府来,也顾不得招呼那几百客人,到马厩拉了匹马套上马鞍就翻身骑上去。

难怪主子成亲这么大的事,都没见到老夫人出场;要是她老人家见了刚才那个场面,还不得晕过去!

而现在能救杨豁的只要乔远山,不管他为什么没有来,只有先找到他,才能想办法救主子爷!

这一切,也可以说是在杨豁的意料之内。

而且,他又赌赢了一次。如果今天带他和佘应景的人是刑部的人,则意味着更大的麻烦。现在却是皇帝宣他跟应景进宫,只要能见皇上,有说话的机会,赢面可能就更大。

尽管如此,他和应景紧紧交握的双手还是冷汗淋淋。那位公公跟他们一起坐在马车里,杨豁本试着跟他答话,那公公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于是杨豁也只好放弃。终于马车停了下来,杨豁以为已经到了目的地,谁知那位公公却只是闭着眼,不一会儿,马车又跑了起来,杨豁才想起,刚才进的,应当只是紫禁城的第一扇宫门。

马车再一次停下后,公公突然睁开眼,还是冷冰冰的:“到了,下车吧。”

佘应景抓着杨豁的手下了马车,不禁被眼前红墙黄琉璃瓦的层层围墙以及宏伟的建筑宫殿惊呆了眼。

“这就是皇宫吗……”她喃喃道。

杨豁笑了笑,“对,这就是紫禁城。”

那带他们入宫的公公已经走了一段路了,发现他们并未跟上,又转过身来,“还在磨蹭什么!”

靠近皇上住的宫殿,马车不能进来,只能用走的。杨豁牵着佘应景的手跟在那公公身后,穿过一道道围墙,又经过一座座庭院,终于停了下来。

“你们先等着。”公公交待他们一声,躬身进去。

杨豁注意到周围的小太监一个个都屏风静气,正思量间,那公公又出来,道:“皇上传佘应景进去。”

佘应景从那公公嘴里只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愣了,抬头看向杨豁,却看见他也是同样意外的表情。

“怎么?”杨豁皱眉急问,“皇上只传了她一个人?”

公公听杨豁问得颇为无礼,狠狠瞪了杨豁一眼,重复道:“皇上传佘应景进去!”

杨豁无法,只得放了佘应景的手,又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拉住她,紧张道:“应景,你说什么话之前,先想一想……”她的性子拧起来的时候,总是不管不顾的,得罪了皇帝,那可是会被砍头的!

他猜到皇上可能召见他和应景,肚子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词,谁知变故竟然出在这里!但后悔也晚了。

应景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知道。”她收回手臂,强自镇定一番,才跟着那公公进去。

佘应景低着头进入里间,眼角瞥见台上坐着一个人,身着明黄,知道就是乾隆,便跪了下去,虽是努力控制了,声音却仍是有些颤抖:“民女佘应景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了好半天,万岁爷也没说话,应景心里忐忑,却不敢抬起头来。终于,她听到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说:“抬起头来吧。”

佘应景缓缓抬头,这才看见当今天子的模样。乾隆在位已有四十六年,自然并不年轻了。只是保养得好,看上去只有五十来岁,方脸宽耳,应景心想,原来皇上也跟普通人差不多。

老实说,佘应景从小对什么朝廷皇帝之类,都有些不以为然。家里长辈论起当年袁将军之事,有些说是皇上糊涂,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有些说是将军功高震主,崇祯明知是计,却还是杀了袁将军。无论理由是什么,佘应景都只认准一点,是崇祯杀了袁将军。袁将军明明是忠心耿耿,赤诚一片,皇帝还是杀了他。

应景虽生于大清,但对于住在紫禁城里的这位皇上,心里却没多少尊重。如今见了乾隆,慑于天子之威,跪了下去,磕了头,却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乾隆见佘应景还敢直视他看,目光闪了闪,“你就是佘应景?”

“是。”

真正见到皇帝了,佘应景反而不是很害怕,只是有些紧张。她知道害怕也无用,如果像白先生所说,能为袁将军洗雪沉冤,就算丢了性命,也值得。

“听说,你家有三条祖训,其中一条说不许子孙为官?”

这皇上是怎么知道的?佘应景心里奇怪,仍是回答:“是。”

“佘家后人永远不许做官但必须读书,读书可知史、可知礼、可知忠孝为何物,而不致丧失良知沦为禽兽……”乾隆翻着什么折子念道。

应景迟疑了一下,说:“这正是其中的第三条。”

乾隆哼笑一声,说:“这和糰查得倒真清楚。”丢下折子,他又对佘应景道:“不许为官?你倒说说,你家先祖不许后世子孙为官,是出于什么理由?”

佘应景听到“和糰”二字时,心里就咯噔一下,也不知那和糰跟皇帝说过些什么。

她皱着眉,坦言:“先祖没有明言,但据民女猜想,无非是出于两个理由。”

“哦?说来听听。”

她渐渐挺直背,“为官者,无论清廉与否,都会时时被人关注,佘家既然有秘密,怎么能让别人有陷害自己的机会?此其一。身为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而像袁将军一样忠君爱国,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令人心寒。先祖定下遗训,不许子孙为官,应当是失望于朝廷,此其二。”

乾隆盯着佘应景半晌,眯了眯眼,冷道:“你果然是读过两天书,不怕死得很哪!”

佘应景心中一凛,知道乾隆动了怒。她突然记起杨豁担心的样子,又记起自己的承诺,想了片刻后,抬头道:“皇上!您知道了袁将军的事,又知道我佘家与袁将军的关系,要杀我是理所当然。但皇上既然不是将应景送到刑台,而是召见民女,自然是因为皇上仁慈,想知道事实真相,有心还将军一个清白。佘家世代守护将军墓,是出于‘义’,却并不代表佘家不忠于皇上,望皇上明查!”说完,她再次拜了下去。

乾隆又是半晌没开口,然后才说:“你先平身吧。”声音却是缓和许多。

佘应景的一颗心暂且放了下来,她谢恩起身,乾隆离了座位,在书桌后慢慢踱步。

其实对于袁崇焕这个人,乾隆倒是早有定论。明朝的皇帝杀了袁崇焕,说他谋反叛国。但大清记载下来的密卷却写得很清楚,袁崇焕是被太宗皇太极用反间计所杀,虽然太宗杀了袁崇焕,私底下对袁崇焕却很欣赏,这个意思在密卷里也记录了下来。乾隆受了先祖的影响,出于政治考虑,袁崇焕这个人确实该杀,但对于袁崇焕的品格谋略,心里却是十分喜爱,反而痛恨崇祯冤杀人才。

对于守护袁崇焕之墓的佘氏一家,乾隆其实并没有多少责怪之意,还相当欣赏立下佘家遗训,连死后也守护在袁崇焕身侧的佘某人。正如佘应景所猜测的那样,乾隆并没有杀她的意思,叫她来,不过是想看看佘家后人到底是怎么样的硬脾气。

乾隆转过身来,看见佘应景垂首立于下方,穿着一件大红嫁衣,想起和糰的折子上说她今日要与京城首富成婚,又想到这佘应景是佘家最后一个女儿,心里又有些看轻。

“佘应景,你若嫁人,佘家便再无子孙,更谈不上什么世代为袁崇焕守墓,如此言行不一,我看不是忠君,而是欺君。”乾隆讽道。

佘应景一时倒没想到皇帝会这么问她。她微微皱眉,不知道皇上此刻到底了解多少,又该不该说明杨豁早已知晓将军墓的事。

“哼,无话可说了吗?”

“皇上,”她只能赌一把,于是抬头道,“我丈夫杨豁答应我,如果我们有了子女,一律以佘为姓,自会将守护将军墓的遗命,一代代传下去。”

“哦?”乾隆微微有些动容,却没想到那个什么首富能够做到如此。

他想了想,对佘应景道:“你先退下。”

“王奚,去传杨豁进来。”这句却是对带应景进来的那个公公所说。

佘应景一震,她不担心皇帝会不会杀了自己,却担心皇帝会对杨豁做什么。但此时此地,自然没有她多口的分,尽管无可奈何,也只能跟着王公公出去。

门外,杨豁见她出来,才舒展了眉头。

“应景!”杨豁心里的担忧,实则比他脸上表现的更甚,他刚才独自等在外面,等得差点忍不住冲进去了,直到看见佘应景完好无恙地出来,才算松了口气。

佘应景盯着他,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就听见王公公面无表情地说:“皇上宣杨豁觐见。”

杨豁怔了一怔,原来皇上是想一个一个地见。只要看到佘应景平安,他自是不会慌张,对佘应景宽慰地笑笑,他整整衣衫,一脸从容地进去。

佘应景站在外面等,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却仍然没见杨豁出来。门口突然人影一闪,她以为终于是杨豁出来了,却失望地发现冷着一张脸出来的人是王公公。

那王公公冷冷扫了她一眼,叫过旁边的一个小太监,道:“你将她送出宫去。”说完就要走,佘应景愣了一下,才明白,这王公公竟是要让她一个人回去。

佘应景急了,自是不肯。这皇宫对于她和杨豁而言,无疑于龙潭虎穴,除非亲眼看到杨豁跟自己一样地出来,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王公公见佘应景不肯走,白刃一样的目光扫了一眼佘应景,冷笑道:“你在这里闹,是想看着里面那个死哪?”

佘应景呆了一下,也就放开了王公公的衣袖。这王公公的话虽然难听,却实在是提醒了她。应景不敢挣扎,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小太监从原路走了出去,直到出了西华门,佘应景走在街道上,人都还有些呆呆的。

他们明明是一起进去的,然而她出来了,杨豁却还在宫里头……

她出来了,杨豁还在宫里头,如果他根本出不来……

佘应景一下子停步,街上人来人汐,却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只想到杨豁,不知是活还是死的杨豁……不行,她要去等着!如果不能在皇帝的书房外等,就到西华门等,非得等到杨豁出来不可!

“佘姑娘!佘姑娘你等等我!”

恍惚间听见有人叫她,佘应景停住脚,目光茫然地转来转去,终于看见一脸惊喜冲她跑过来的拾儿。

“佘姑娘,你怎么出来了?爷呢?他不是跟你一起的吗?”拾儿一把抓住佘应景的衣袖,急急追问。

佘应景迟钝地皱了皱眉,才说一个“我”字,就看见拾儿身后另有一人含笑缓步走来,那身白衣让她前一亮,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白先生……”

白先生走近了,拾儿放开佘应景,改抓他的衣袖,“你说他们都会没事!现在佘姑娘是站在这儿了!那我家公子爷呢?啊?你说过他们都会没事的!”

白先生皱眉看着自己已经变得一边小一边大的衣袖,“我说了你家公子没事就一定会没事,你可不可以先放手?”他这袖子再被扯下去,恐怕就不是一边大一边小的问题,而是一边有一边没有的笑话了。

旁边的佘应景还是呆呆的,她的疑问跟拾儿一样,现在拾儿问了,白先生却只说杨豁会没事,好吧,他也许真的会没事,但她又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的人?

佘应景张了张嘴——

“应景!”

远远传来的声音让在场三人都愣住,然后一起转头,她正在担心的人,此刻却站在她身后,对她灿烂微笑——

下一刻,杨豁已向她跑来,地上有些融化的雪水太滑,他身子晃了一晃,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拉住他的手臂。

“看,我都说了会没事的。”白先生道,不过此刻却变成了喃喃自语,因为包括惊喜的拾儿在内,其他三人都没听到他的话。

佘应景一颗心飘飘荡荡,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光她平安从宫里出来,连杨豁也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了……

“怎么?傻啦?”杨豁咧着嘴笑。

佘应景眼圈顿时红了,猛地投入他的怀抱,直到感觉他们二人同样急促的嘭嘭嘭嘭的心跳声,才渐渐接受杨豁已平安回来的事实。

“我们……没事了吗?”

“没事了!”杨豁还是笑,“别人都说祸害遗千年,小时候你婆婆可没少骂你相公是祸害,而你是祸害的妻子,所以咱们肯定会没事!我不是一再跟你保证过吗?”

“那……将军墓呢?”佘应景抬起头来,有些担心地问。

杨豁温柔地笑,“将军墓也会没事,而且以后,它不再是无碑墓,所有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拜祭袁将军。”

“你是说——”佘应景惊讶地睁大了眼。

“没错,皇上已经答应为袁将军正名平反,袁将军的冤屈终于能够昭雪。”杨豁笑着对佘应景说完,又抬头望着白先生,“白先生,谢谢你!”

白先生淡淡一笑,“谢什么。乔远山才是最大功臣,如非他抢在和糰之前跟皇帝说了此事,又得到太子美言,你们以为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杨豁点了点头。刚才在御书房,他不仅见到了皇上,也见到了一脸倦容的乔远山。虽然没有交谈,但杨豁知道,他跟应景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乔远山功不可没。

可惜也不是全然没有损失……杨豁非常能够揣测圣恩,哄得乾隆开开心心,不过乾隆开心了,他杨豁可开心不了,他失去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皇帝果然够狠,明明根本没想要他们的命,却逼得他掏出了金山银山,最后还得叩谢圣恩,赞皇上仁慈,而他却是出了御书房后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次吃了大亏。

拾儿见杨豁脸色古怪,有些担心地叫:“爷?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杨豁回过神来。也罢,就当花钱消灾,反正他杨豁最会做的一件事,就是赚银子。

担心了数日的事一解决,杨豁马上就想到自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做完,“应景,走!”他拉起应景,走得飞快,拾儿在后面傻了眼。

“……爷这是怎么啦?”他抓抓头自言自语。

白先生一笑,也不答,眼睛瞄到自己倒霉的衣服,又暗自一叹。

拾儿也没注意白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呆呆看着一身大红的杨豁和佘应景脚步如飞,然后终于明白过来杨豁急着干什么去了……

今天,可是杨豁和佘应景的洞房花烛夜。

不过……拾儿心里有些疑问,连高堂都没出席的婚礼,能算数吗?

想来杨豁是不会在意的,只希望新娘子也同样不要介意。

虽然这婚礼是曲折了点,但好歹能够进行到底,也算不错。

拾儿最后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清乾隆四十七年,广东义园佘家老屋,院后有两墓,一大一小,其中较大坟茔前有碑,上刻:有明袁大将军墓。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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